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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次抓捕

顾晓蕊

严冬的一个下午，刘大柱被一股冷风推上公交车。车厢里开有暖气，一股暖意蔓遍全身，这使得在小城流荡多年的他，竟生出几分不舍。他乘车前往火车站，就要离开这里，回往乡下老家了。

车子开动后，刘大柱习惯性地四下睃巡，与一位戴鸭舌帽的男子目光撞上，像两股绳缠拧到一起。那男子长得黑瘦，脸上一道斜疤，眼神如蛇一般沁凉、湿滑，在人缝间钻来游去。

疤脸见到他一愣，但很快镇静下来，冰冷的眼光里挟了几分嘲弄，佯作无意地晃过来。疤脸轻蔑地猛“咳”一声，一口浓痰唾到他脚边，而后疤脸朝后挤去，口里吹起轻飘的口哨。

刘大柱心里清楚，疤脸是个狠角儿，之所以恼恨他，是因为他的背变。他曾是江湖上传闻的神偷，当然，这并非凭空瞎说，虽听起来有些荒诞，却真实地发生在西街。

在一场“扒手大赛”上，他沿街走了一趟，兜里鼓囊囊地塞满“顺”来的钞票，稳稳地夺冠，还得个响亮的名号“神手刘”。那两年间，他在西街上混得如鱼得水，人人谈偷色变，一度到了闻之惊恐的地步。

到底还是出事了，那天，他刚摸到一个钱包，被凌空跃出的一名男子紧扣住手臂，扭倒在地。男子是新调到这片的民警小王，已着便衣跟踪他许久了。

大柱被判刑入狱，走进高墙的第二天，娘从乡下赶来探望。隔着铁窗，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怨恼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娘老了老了，被村里人戳脊梁骨，连你的妻儿也不愿再认你……”

爹死得早，他自小由娘一手带大。娘的泪一滴滴砸在他心上，他身上的劲懈了，瘫坐在椅上，心里有了悔意。大柱想哭却没有眼泪，娘离开后，他的心一下子冰到极点，想到了死。于是他揣摩着以怎样的方式离去，一夜思来想去，有些犹疑不定。

第二天出早操时，他心中盛满绝望，这一切被一个人看到眼里，那人便是民警小王。原来小王还是位心理专家，他来狱中做心理疏导，眼光轻轻一扫，便从他的脚步声中觉察出异样。

大柱被叫到谈话室，“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去，家里人都盼着你呢。”小王坐对面，定眸看着他。小王约30来岁，但目光如鹰，笃定、冷静。在一双清澈亮目的逼视下，大柱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

 “家……还回得去吗？”大柱冷冷地说，神色痛楚而凝重。其实他并不指望对方回答，只是忽地想倒倒苦水。

他说起刚进城时，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到了年末，工头卷钱消失了。那晚，他和一位工友喝得大醉。“这一年白忙了，咱要讨回公道。”工友说。

工友脸上有道狰狞的疤，外号“疤脸”，听说手脚不净，平时两人往来不多。这日疤脸主动拎着酒，来陪大柱解愁。

 “怎么讨？”大柱醉眼迷离地问。失望如潮水，将他一寸寸地淹没。疤脸倏地伸出手来，做了个偷窃的手势。“嗯！把钱拿回来。”大柱愤愤地说。

这念头如一粒黑暗的种子，落进他心上，迅速长出漫着毒液的藤蔓。没过多久，他练就了一双快手，成了西街上恶名赫赫的“神手刘”。

而此时大柱心里晓得，正是这一念之错，令自己坠入深渊，也使家人蒙羞。村里人嘲弄的眼光如鞭，他成了一尾被抽打得伤痕累累的鱼。

 “等你出去后，愿意当协警吗？”小王突问道。“呃？”大柱以为听错了，狐疑地望向他。小王接着说：“要是抓够100个小偷，我跟所里申请下，给你颁个优秀协警的奖状，有了这个，还怕被村里人看不起吗？”

大柱想了下，点点头，恍若看见一丝光亮。四年之后，他重获自由，跟随小王干起协警。大柱往人堆里一站，很快发现哪个是偷儿，因为他们的目光阴冷会咬人。每个被他扭送到所里的小偷，都用目光狠咬他一口。

他被咬了一百次时，小王递过来一个奖状，上面“刘大柱”的名字煜煜闪光。他双手捧过，眼窝一热，泪差点滚落下来。

这么久没回去，他想家了，这次回到乡下，不准备离开了。哪料想遇上疤脸，大柱紧盯不放，像静守猎物的豹子，只待纵身一跃。

前后走动几趟，疤脸站住了，取下帽子顶在手上，眼睛半闭半合。大柱早已见识得多了，猜料到他在伺机出手。

公交车正行驶着，猛然转弯拐到另一条路上。大柱身子向前倾去，待站稳后急忙回头，只见疤脸伸出一只手，在帽子的遮掩下，掏向前面女子的背包。少顷，疤脸向车门处挤去，显然已经得手了。

“还想逃？”大柱大喝一声，闪扑上前去，扳住疤脸的一只手腕。一个后拉，一个前拽，扭扯几个回合。疤脸眼露凶光，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摸向怀里，掏出匕首。

一道寒光划过，大柱被刺中胸部，血淌溢出来。“快……抓小偷。”大柱的声音微弱如蛛丝，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

恍惚中，大柱觉得沉入黑冷的湖水中，可分明有声音在四围飘荡。他像是被人用手托着，渐渐地，浮出波光闪动的水面。

他醒来时已是夜晚，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站在身边的小王。“你可算醒了，还好，没伤到要害。”小王急急地说，“放心吧，疤脸已抓进去了。”

大柱嘴巴喃动着，却说不出话来，目光往后探去，像在搜寻着什么。“嘭嘭——”他循声望去，窗外腾起朵朵烟花，绚漫，闪耀，兀然擦亮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