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杂记】一初进看守所
(2019-06-12 14:2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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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冤狱;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冤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早已无事,赴某地经商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狱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坐盖“非法经营”之类。语尚流畅少病句,又多荒唐之案例;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今撮录一篇,以供识者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非赵,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保释后所题,不复改也。
一 初进看守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虽然见了,精神并不爽快。就在这个深秋的月夜,我因涉嫌非法经营而被刑事拘留,关进了A市看守所。
这是一座长江边上的中等城市,江水在城南流过。市看守所则位于城北,从经侦大队驱车前往,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负责办案的两个警察,一个马脸,一个圆脸,送我去看守所。在经侦大队做笔录的时候,马脸咋咋呼呼,爱作洞察一切状,还爱引用中学课本的警句;圆脸话不多,显得较为深沉,但是一开口就问到点子上。当时我就想,假如我真是罪犯,倒是要当心圆脸这种人,出言须十分谨慎;只是,我本心地坦荡,管你什么圆脸马脸了。
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圆脸马脸都不说话。我隐隐有点紧张,毕竟,关于看守所的各种传说,过去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虽然不知真假,但万一是真的呢?哪怕半真半假,碰上牢头狱霸怎么对付?事情来得太突然,就算家人朋友立即行动,起码今天,这个招呼是难以立即打到看守所的了。那么,今天怎么面对呢?我想了想,装老江湖,可能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至于像不像,是否管用,再随机应变了。
到了看守所,从大门开始,穿过两道铁门,就是看守所的值班区。在马脸的咋呼声中,圆脸马脸和看守所的人办完交接,就回去了,我则跟着看守所的人履行剩余的手续。先是换衣服,换衣服的同时捎带目测检查一遍身体。除了内衣以外的其他衣服,包括皮带,皮鞋,带金属镜架或玻璃镜片的眼镜之类,一律不准带进监仓,必须全部缴存;然后领取红色号衣,这就是以后在看守所的日常服装了。号衣偏深红,没有红领巾,红旗那么鲜艳,看起来很久没洗的样子。没有办法,这是无产阶级专政,不穿是不行的,只好忍着恶心穿上了。
协助换衣服的,是一个穿蓝色号衣的小个子,看起来很伶俐的样子,面无表情也不多话。后来知道,看守所的行话管他们叫“劳改”,就是留在所里的劳改犯,一般刑期不长,不用送监狱,直接在看守所服完剩下的刑期。对这些人,看守所让他们协助做一些辅助性工作,也算一种劳改方式吧。
换完衣服,存好物品,值班警察带我去监仓。先过一道铁门进监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平房,这就是关押嫌疑犯的地方。每一间房,叫做一个监仓。到了给我安排的监仓门口,值班警察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内外两道铁门,和里面的人招呼一声“来人了”,我便装出一副很老道的样子,走了进去。值班警察关好铁门离开,我便正式开始了在看守所的刑拘生活。
随着那一声招呼,里面的人都朝我看过来,神态各异。多数人是笑,有的面无表情,也有的一副好奇的样子。我对大家笑一笑,点点头。扫视一遍房间,差不多一半人戴眼镜,紧张感略有缓解。这时,坐在紧靠门口的一个高个小伙子站起来,对我说,“欢迎欢迎,先休息一下”,然后拖过一只小方凳给我,我便坐了下来,其他人也慢慢围过来。这时我看得更清楚了些,这些人从气质而言,基本都是一副文化人模样,并无痞子混混那种类型。到这一步,我最初的担心也就基本消除了。后来才知道,监仓因为和外界不能自由联系,不能获得党报和中央一台以外的其他资讯,所以里面的人对新来者发自内心地欢迎,毕竟新人是个了解外界的有效管道。
我所在的监仓,是个过渡仓,也就是说,所有新来的人都必须在这种地方呆一段时间,熟悉情况和规则后,再转往其他监仓。过渡仓的好处是热闹,总有新人来;不好的地方在于,因为负有培训新人的义务,所以管理较为严格,相比之下,普通监仓的自由度则稍大一些。
坐我对面的一个瘦高个中年人,脸带笑意,介绍那个欢迎我的高个小伙说,“这是小叶,我们的领导,你以后叫他仓头”,大家都笑。我说,“好,领导好”,然后问瘦高个中年人,“老兄贵姓?”“免贵姓张。”老张和小叶,这是我最开始认识的两个人。
老张把其他人都一一介绍过后,才来问我,“你什么事进来的?”我说,“非法经营。”老张点点头说,“没什么,小事一桩。”又指着小叶说,“他比较严重,强奸幼女;我稍微轻点,合同诈骗”,大家又笑起来。
监仓作息严格,闲聊中,不知不觉就到了睡觉时间。占据监仓绝大部分空间的大通铺,可以并排睡八个人。我们这个过渡仓本来就有八个人,我是第九个。但是因为老林怕风吹,自愿打地铺,所以我就在睡在大通铺的最末一个位置,这里靠后门。老林就睡在通铺和后门那道墙之间的地面上。小叶睡在靠前门的位置,他的位置算第一个。如果我前面的位置有人离开,后面位置的人就相应往前递补。等我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我已经排到第五个了。
监仓是不熄灯的。我躺在通铺上,看着屋顶,发现屋顶的设计很诡异。上小下大,像是圆锥的一截,有点穹顶那意思,除非是蜘蛛侠,不要打从屋顶逃跑的主意。这种形状的屋顶虽然高,但是从观感上,比普通的平顶,更显压迫感。聊天时说说笑笑还好,现在突然安静了,思绪马上回到现实中。根据刚才交流得到的知识,刑事拘留起码30天,延长到37天也很有可能;万一被逮捕,在这里关个一年半载的太平常了。就算最后查清楚没事,提前释放也是不可能的,提前释放意味着案子办错了,而强力部门怎么可能错呢?
这就意味着,我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生活至少一个月。这个空间有多狭小?长,就是八人通铺加上两头的空地,两头的空地刚好够一个人打地铺睡下来;宽,就是通铺的宽度,加大概60公分的过道。这个地方,现在就挤进了九个人,多的时候据说要塞进十几二十个。
这种事情,越想越压抑,越压抑就越烦躁,但是烦躁也不解决问题。于是,我闭上眼睛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既来之则安之,先从根子上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害我?就这样沉沉睡去。
看守所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6:30,起床铃响,所有犯罪嫌疑人都必须立即起床。先叠好被子,再洗脸刷牙吃早餐。最讨厌的是叠被子,要求必须叠成豆腐干,有棱有角,这种无聊的形式主义,特别适合折腾人。为方便起见,被子的关键地方都用圆珠笔做了记号,这样有利于提高叠被效率。我初来乍到,业务不熟,叠被高手老王便热心助我。老王当过军人,干这种活轻车熟路,他一边帮忙,一边指点要领;我则一边学习,一边实践,虽然比其他人慢一点,倒也不算太落后。
洗脸刷牙,是在院子里。监仓有两个门,小叶那边是前门,我这边是后门,出了后门就是厕所,厕所再过去就是院子,厕所和院子之间,有一道自动控制的钢结构门作为隔断。每天早上,这道钢结构门自动打开,大家就可以到院子里洗嗽了。所谓院子,其实就是个钢结构笼子,前后左右加头顶,五面全是钢结构。可以看天,但是看天的时候,更加明白自己的笼中鸟状态。
吃完早餐,接着是搞卫生。卫生工作是有分工的。像我刚来,就负责洗碗,早晚三次,虽不算辛苦,但最为繁琐。如果有新人进来,新人就将接替我洗碗,我则升职为擦地板;再有新人来,我就可以升为擦通铺,以此类推,总之是越来越轻松。
做完卫生,差不多就到了规定的学习时间。说是学习,其实就是按规定姿势坐在通铺上,可以读党报,可以学监规,也可以聊天,当然是以讨论的名义。如有领导来检查,就要求坐得比较端正,平时就可以随意一点。学习时间结束,就是自由活动了。打牌,下棋,读书,沉思,各凭兴趣。
自由活动的时候,负责我们监仓的梁管教来了。他打开门,笑嘻嘻地问,“谁是新来的?”小叶等人纷纷和他打招呼,我站起来说,“是我。”梁管教走过来对我说,“我看了你的材料,没事的,你的问题不大,安心等结果就好。”梁管教走后,老张对我说,“你也别信他的,他对谁都这么说,都不出事,他的工作也就轻松了。”众人又笑。我说,“看面相,梁管教是个不错的人。”这个结论大家倒也认同。
平时说说笑笑没有界限,中午吃饭,倒是有些差异。作为正餐的午餐和晚餐,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看守所免费提供的,菜品简陋,也没什么油水,行话叫做党饭;一类是加餐,需自费购买,和餐馆点餐一样,品种丰富,价格当然也很可观,比外面餐馆贵多了。两个外地人,打地铺的老林和睡我边上的老尹,家里还没寄钱来,他们俩就单独吃党饭;其他人围坐一起,吃加餐。我的钱肯定也没到,毕竟是初次被刑拘,家里人也没经验,多半还不知道这些陋规。我正准备去吃党饭,小叶叫我过去吃加餐,我也就不假客气了,大概因为我家在本地吧。
下午的作息安排和上午一样。自由活动的时候,梁管教又来了,还是笑嘻嘻的,给我提来了一包衣服,还告诉我家里给的钱到账了。老王看到了就说,“你外面肯定有关系。”我说没有,他也不信。
晚餐和午餐一样,毋庸赘述。晚上七点,是看电视的时间,可以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结束后,还可以继续看,但是不能换台,只能看中央一台。有的人看电视,也有的没什么兴趣,继续白天的爱好。当天晚上,我加入了值夜班的行列,这是每个人都必须参加的。所谓值夜班,是从规定的睡觉时间开始到起床铃响为止,每两小时为一个班次,每个班次两个人,轮值的不能睡觉,必须监视仓内所有人,防止出现自杀自残,或者伤人杀人等事故。值夜班,头尾两班相对轻松,毕竟睡眠是连续的,而中间班次就要难受一些了,因为睡眠被打断了。为公平起见,大家的值班时间定期轮换,并不固定。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人的适应能力到底非常强大,几天以后,也就习惯了,并不会觉得特别难熬。躺在通铺上看着诡异的屋顶,也不再像第一晚那样,有沉重的压迫感。只是,脑海里一旦闪过何时恢复自由这样的问题,习惯性的麻木就会被打破,大脑又会明确地意识到,这里是监仓,不是集体宿舍,我们是失去自由的一群人。
这一群人,最关心的当然是如何离开看守所。因此,讨论和分析案情,是这里不变的主题。
说到案情,也很有意思,基本上,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当然了,冤枉的类型,又各不相同。显然,我没有能力去判断每个人话语的真假,也不知道到底谁真冤谁假冤。但是,每个人讲述自己的案情,其他人一起结合法律条款分析讨论,也是一个提高法律素养,了解自身境况的好方式。虽然说,大陆不是香港,也不是新加坡,自有国情在此,一个人是否懂法,是否守法,和是否被抓,其中并无必然联系。
多数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案子拿出来分享,越觉得被冤枉的,越乐于讲述自己面对审讯的经验教训。经验也好,教训也好,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少开口。叠被高手老王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还给我传授具体经验,“他们问你,你才回答,不问你就不说话;回答的时候,要慢,想好了再说,尤其不要涉及不相干的人和事,避免给别人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老王是一家国企的中层,比我大好几岁,进来的名目是涉嫌贪污。我们每天一起叠被子,很快就熟悉了,熟悉以后说话也就比较随意。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王兄,你当真捞了不少银子么?”他很气愤地说,“我捞个XX,都是领导捞了,栽在我头上。”
老王没有读过大学,平时总是一副很好学的样子。那一段时间,他常干两件事:写生字,背唐诗。他借了一本《东周列国志》,里面有很多生僻字,他一边读书,一边把不认识的字记下来,标上拼音,再抽时间反复抄写,一直到认会为止。可惜的是,过几天再问他,已经忘了一半以上。他又有一本《唐诗三百首》,每天读,喜欢的就背下来,不过效果也不佳,和认生字一样,过几天又忘了一半。
老王平时不苟言笑,一看就很国企的样子,娱乐起来,照样也有很投入的时候。监仓难得见到女性,我们这种刚进来的暂时还好,呆够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的兄弟们,饥渴看得见。含蓄一点的,讲讲笑话逗乐;奔放一点的,休息时总往小窗口凑,看看外面有没有女性的身影。小窗口,是前门那面墙上,对着通铺的方向开的一个口子,平时用来送饭菜,现在被老王几个人开发出了第二用途。
有一天,终于出现了女性的身影,那几个人兴奋地叫起来,“有女人!有女人!”老王用两手的拇指食指比划出一个心形,往小窗外伸出去,边上人跟着起哄。看到这个架势,我以为真有女性来到附近了,便去小窗口探探情况。一见之下,哑然失笑,原来是远远地有几个穿红色号衣的女嫌疑人路过,就算她们转头向我们这边仔细观察,也没有可能发现老王比划的那颗人肉真心。
等几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后,我们内部的讨论还没有结束。外地人老尹说,“女监仓的人看到男人路过,会不会同样这么兴奋?”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分两派。一派认为,不会这么兴奋,看守所到处是男性,不稀奇;另一派认为,会同样兴奋,毕竟大家都是人。我提了个初级问题,“假如一样兴奋的话,老王是用一个心形来表达真情实感,那女监仓的人呢,是不是也照样这么比划一下?”“你太没有创意了,”老张很有经验地接过话头,“应该是这样的手势。”他边说边比划,先两手呈八字样,然后拇指尖对拇指尖,食指尖对食指尖,稍稍用力挤压,出现一个轮廓,大家看了都哈哈大笑。
老张和老王,是我们中间的老资格,两人都被批捕了,且都在看守所呆了一年多时间。但是还没判,在等待开庭。早有人仔细计算过,从诉讼程序来讲,如果办案人员把每一个环节的时间都用足,可以让一个人在看守所呆上两年多。这种情况又分两种,一种确属疑难案件,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办好;另一种属于故意整人,把人关上两年多后,再取保出去。当然,两年多是比较极端的时间,对于被批捕的人来说,一年左右的情况比较常见。
每次有人开庭,监仓的人普遍都会比较兴奋。一来,大家相处久了,多少都有点患难之交的感情,关心是自然的;同时,也不排除每个人不同程度地会存在某种代入感。所以,一旦有人要开庭了,从通知开庭时间起,所有人都会围绕此人的案子,从各个方面进行研讨。开庭前,被告人的律师还会专程来会见被告人,这又会带来一些新的信息。几轮研讨下来,参与者一个个都仿佛成了半个法律专家了。
在看守所关押时间短的,一般是30天。这种情况,明显是不够批捕标准的了。监仓里面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当一个人,在羁押时间还剩下几天的时候,大家一致要求他背下各家的电话号码。干什么呢?出去以后给家属报平安。因为离开看守所的时候,一片纸都不准带出去,所以必须得背电话号码。
我在呆到第20多天的时候,开始背电话号码。初步背下来以后,还要接受抽查。所谓抽查,就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问他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都要答出来,答不出来继续背。几天下来,各家电话号码烂熟于心。
谁都希望早获自由。但在出去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还得继续。在这里,我学会了用脚踩的方式洗号衣,也学会了只用四个小小的塑料线圈嗮被子,那的确是个技术活。严格的管制,造成了监仓里面物资的缺乏,所以监仓也有一套技术传承的方式,以保证那些方便生活的小窍门不至于失传。
看守所生活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和管教处好关系。既然梁管教为人不错,继续强化一下相互的印象,并无不妥。问里面的老资格,这事该如何着手?回答是,里面的人就是写表扬信,表扬信的质和量,也是管教的考核指标之一;外面的人就各凭手段了。我们在里面,当然只能写感谢信。我以亲身经历为基础,结合打听到的梁管教轶事,写了一篇表扬信,题目为《梁管教的年轮》。中心思想是,梁管教一心扑在工作上,为了关心和帮助各位被冤枉的和没被冤枉的犯罪嫌疑人,三十多岁的他,额头上就已经出现了几道浅浅的皱纹。这些皱纹,是岁月流逝的痕迹,也是管教这个职业的年轮,它记录着一批批人的新生,也记录着梁管教辛勤的汗水和无私的奉献。等梁管教例行检查的时候,我把写好的表扬信交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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