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

孔方

    我真的不喜欢逛街。听说五好丈夫中有一条是关于逛街的，我宁愿不当——对我来说，去商店里逛是一条针对男人的酷刑。我们单位有一位领导，据说每周陪夫人逛街，每次都是坐在商场的椅子上小睡。领导从此喜欢上了这样的放松方式。我们可以这样想：一个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坐在商场的椅子上，像一个领月薪的职员一般等妻子购物归来，很能激起人们的好感。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这样放肆地歪着身子，流着口水……没人会觉得他不应该睡在这里——椅子上类似的男人太多了！
    我虽然不喜欢逛街，可是喜欢看街边商场的橱窗，尤其是摆满了鞋子的那一种。
    这很矛盾……让我想想，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兴趣呢？
    时间上溯到80年代……
    那时候，我一直穿着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逢年过节，我都会得到一双。我记得好像父亲吃完饭，叨起他的烟袋到处闲逛的时候，母亲手里不是一只鞋底就是一只鞋帮，她总是挂念着我们一家三个男人的鞋子问题。也不知是不懂事还是什么，我和弟弟的鞋总是容易破。一双新鞋子，穿了三个月，底就穿了洞。有那么一个机缘巧合的机会，我彻底把一个问题想清楚了：母亲做的布鞋子毕竟不如一双商店里买的回力鞋！我有一个同学就有那样一双：雪白的鞋帮，发黄的有花纹的鞋底……他竟然成了全校注目的对象。刚好学校里要举行运动会，因为他有一双漂亮的回力鞋，就成了扛旗手。那一年的秋天，我彻底懂得了一双耐穿的美丽的值钱的鞋子的尊严。我身边的、身后的那些女生红着脸，胆大地盯着那个穿着新回力鞋的男生，把心里的羡慕全都泄露出去了。
    那个秋天，我对母亲做的鞋子丧失了自信，虽然我知道母亲做一双鞋的辛苦——她辛苦不停地把农活之外的时间用在做鞋上，但还是赶不上我们家三个男人对鞋的需求。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在思念一双回力鞋，也因为如此，我鄙视那样一双丑陋笨拙的布鞋。
    鄙视的最大尴尬就在于：当你鄙视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生活不能没有它。就好比是拍领导的马屁，有些人总是在哥们面前大放厥词：我才不会说他的好话！可是过了不久，你就能亲耳听到他正在顺着领导的毛抚，说着肉麻的话——领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奴才的孝敬！我的意思是：就连马屁这样的东西，我们也不能没有啊，何况是一双鞋子！
    就这样，对一双鞋子的思念构织着我的初中生活，构织着我一个少年的梦想。
    好在梦做多了人就麻木。我把一双鞋子的梦深深地压在心底，照样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
    一直到1986年！
    1986年是一个转折年哪！我就是在那一年拥有了一双回力！我的回力！
    那是父亲买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打工了，因为我和弟弟长得比他还高了，而且我的书念得不错——每一个人都劝他：让娃把书念完！好！父亲朝手心里唾了一口说，那就让他念到不想再念为止！说完这话，父亲做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上新疆打工。
    临行前父亲到县一中来看我。父亲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的。父亲就再没说一句话。我去车站送他的时候，父亲低着头盘算着什么。突然，父亲抬起头说，走吧，我们去商店转转。去商店干嘛？我不明白父亲的心思。父亲嘿嘿一笑，拉着我进了商店。
    父亲拉着我径直走到回力鞋柜前！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就像走近了喜欢的女孩！
    喂，父亲站在柜台前喊。
    喂什么呢！一个售货员走过来，嘴里的瓜子皮的弧线从父亲的身旁落下。
    买鞋。父亲笑着说。
    多大的？售货员问。
    啥？父亲看了看女售货员，又看了看我。
    我也不明白。
    谁穿？女售货员耐心显然不好。
    给娃买的。
    不不不，我一下要跳起来了，激动、吃惊等心情袭击了我。而这时候，女售货员却不再说话了，冷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嗑起了她手里的几颗瓜子。
    你穿多大的鞋？父亲问，一咋长？两咋长？（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距离为一咋）
    我拉着父亲紧张激动得话不知道从嘴唇间溜出来。
    你这里有多大的鞋？父亲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询问的对象。
    36、37、38、39、40……
    还没等女售货员说完，父亲就倒吸了一口：有那么大的鞋啊！
    女售货员又不说话了。
    我能看看吗？父亲咋吧了一下他的唇。
    不能看。售货员说。
    那就看他穿的鞋买一双吧，父亲也有点紧张了。
    售货员扔了一双鞋在柜台上。那种独特的回力鞋的清香立刻把我征服，只觉得脑子里唰一下，从头到脚土崩瓦解。后来，我就抱着一双新的回力鞋坐在了宿舍的床上哭。那是一双不合脚的鞋！我和父亲都不知道我们穿多大的鞋。
    更惊人的发现是第二天，当我穿上梦寐以求的新的回力鞋，却没有看到更多的羡慕目光，没有引起更多女生红着脸的关注。而且，让我    沮丧的是：穿回力鞋的男生真是太多了！
    我坚持着穿了一天的鞋，到晚上就把它仔细包好，我想弟弟正好可以穿。不知道他有没有我同样的梦想。我幻想着把鞋拿给弟弟的那一刻：弟弟激动得差点昏厥，他紧紧饱住我说，哥，你真好！然而一切幻想与现实的差距大得超乎想象。在弟弟给我送来吃的东西时，我把鞋给了他。
    他问：你不穿吗？
    我送你穿。我豪爽地说。
    还是你穿吧，上体育课要穿呢。
    当我憨憨的弟弟转身要走的时候，我才说出了实情。
    哦，那我就试试。
    问题是：那双鞋子弟弟也穿不得。
    时过境迁，我已经在给我的儿子选鞋子了。我绝对不会把尺码的事搞错。还有，我有一个笨办法，就像黄宗江说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我会穿上去试一下。
    上面说过，每当我路过橱窗的时候，看到那些美丽漂亮的鞋子，衬着红绒布或黄绒布的展示底，衬着金色的盒子、花束、铃铛……我就想起关于鞋的尊严，以及我的回力！
    鞋子，就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