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朱效文

雏燕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学校。

教室的窗外有一片风景，一条水晶般透明的小河，一道像父亲胸膛一样隆起的山坡。雏燕总是趴在窗口默默地出神，她觉得这片风景很美。

有一天，风景中出现了一个黑点，从风景的边缘沿着小河摇摇晃晃地挪过来，渐渐挪近了，变成了一个瘸腿的男孩。他右手掂一把镰刀，身后背一只畚箕，里面装着几根紫穗槐条子，乡里人用它来编箩筐。

山坡下的第一道台阶很矮，雏燕只要轻轻一跃就上去了，可是瘸腿男孩却爬得很苦很苦。哟，他滑下来了，右手猛地一撑，然后傻傻地瞅着手指头发呆，又将指头放到嘴里使劲地吮。

紫穗槐大都长在山坡上，瘸腿男孩还得往上爬。雏燕不愿意再看了，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头好疼。那片风景在她眼里不再是美丽的了。

第二天，雏燕上学的时候，往书包里塞了一把小镢头。走过紫穗槐丛生的山坡时，她抽出镢头顺便砍了几下，就有了一捆紫穗槐条子。

雏燕将树条子放在山坡下瘸腿男孩昨天经过的小河边，在下面压上一张纸条，写上“送给你”三个字，然后躲到一棵香樟树后面偷偷地瞧着。

摇晃的黑点又出现了，并且越来越近，最后，在放着紫槐条子的地方停下了。瘸腿男孩瞪圆小眼睛，张大阔嘴巴，因为千瘦而褶皱的脸皮突然绷紧了。他拾起地上的纸看了一眼蜡黄的脸色顿时涨得猩红。他抬起头竭力转动细脖子向四下张望，眼神里透露出惊恐万状，仿佛面对的是一场灾难。

雏燕有点可怜他。与其让他这样受苦，还不如当面对他说清楚。她刚想从香樟树后跨出一条腿，瘸腿男孩却已弯下腰去，抱起了树条子往畚箕里塞，然后背上畚箕转身向回走。

雏燕松了一口气，她有点感激他，她觉得他挺聪明。要不然，准会使她感到很难为情。

雏燕飞快地跑进学校，趴在窗口久久地望着。那摇晃的黑点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风景的边缘。雏燕觉得这片风景又变得非常美丽。

从此，雏燕每天都在上学的路上砍一捆紫穗槐条子，每天都把树条子放在小河边瘸腿男孩常走的路上，每天都趴在教室窗口看瘸腿男孩把树条子背回去。天天这样，一直过了半年多。

一天放学以后，雏燕的爹说；“燕，下学期咱就不上学了。”

“为什么?”雏燕吃惊得好像在悬崖边上突然摔了一跤。

“前天，李庄的媒婆来过了，为你呢。我和你妈许了。那人家近两年发了，你去不会吃苦。”

“我才十六啊！"雏燕觉得自己正在往悬崖底下坠。

“十六还小吗?刘家阿芬十四订婚，十五过门，十六都抱娃子了!”    _

阿芬是雏燕的同学，比雏燕大一岁。阿芬出嫁时，雏燕跑进屋后的樟树林子里，大哭了一场。

“可我琴要读书呢！”雏燕婷像拽住了悬崖边的一根藤。

“读书?上哪再找钱给你付!你哥盖房娶亲要花六千，那人家答应给五千，还缺……

藤断了，雏燕钟忠德跌到了悬崖底下，没有人来救她。

“那人家过两天来相亲：让不让读书，问问人家吧。”爹丢下一句话，就匆匆地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

照着娘的吩咐，那天，雏燕穿上了用那人家送的花布缝制的衣服，戴上了那人家送的花头钗，等着那人家来看货，雏燕觉得这实在是一桩买卖。

趁着娘不在意，雏燕悄悄地往衣服前襟上泼了点稀粥，在面颊和下巴上抹了些锅灰，然后就躲到里屋墙角的暗处，避开娘的目光，一心指望着让那人家看不上眼，好回绝了这笔“生意”。

近晌午，相亲的人来了。爹叫雏燕出来。雏燕走出来，咬咬牙猛一抬头。啊？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和媒婆坐在一起的人，竟长着她熟悉的一对小眼睛，一张阔嘴巴，分明就是

那个瘸腿男孩。

雏燕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混沌。朦胧中，她看见瘸腿男孩赤红着脸，瞪大眼睛，张开嘴巴，惊恐万状地瞧着她，像瞧着一捆树条子。朦胧中，她听见爹和媒婆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她忽然觉得那瘸腿男孩很脏，也很凶恶，像一头贪婪的狼。

爹和媒婆出去了，屋里只留下雏燕和瘸腿男孩。

雏燕背过脸，“你家靠什么发财的?”她嫉恨地问。

“晤，我爹是编筐能手，还能编工艺晶卖大钱。”瘸腿男孩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雏燕喊起来：“那，那些山坡下的紫穗槐条子，都是谁给你砍的?”

“我又不知道，大概是仙女呗。”

“仙女?你说的仙女，就是我!”

“你？！”瘸腿男孩慌张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这笑容很尴尬，也很残忍。

“没错，是我，我帮过你。你也行行好，别娶我了好吗？我要上学！”雏燕觉得自己虽然站着，却像跪下了一样卑贱。

瘸腿男孩似乎没听见雏燕的话，依然咧嘴笑着；忽而又冒出一句：“你好；我，我喜欢你。”

雏燕“哇”的一声哭起来，绝望地转身跑出屋去。

那条小河依然缓缓地流着。雏燕蹲在河边，让河水伴着泪水清洗着回忆。假如她不替瘸腿男孩砍紫穗槐条子，那人家也许就没有那么多钱来“买”她了。她真后悔。她是在帮别人挣钱买自己！

她哭干了泪。她觉得小河不再清澄透明了，昨晚一场雨冲落的泥沙将河水搅得浑黄。她觉得河边那道山坡平平坦坦的，不过是一座小土丘。她相信，如果现在有人从远处往这儿看，看到的肯定不是一片风景，而是一堆垃圾。

第二天早晨，雏燕去上学，书包里没带小镢头。山坡下小河边，也没有出现一捆仙女砍的紫穗槐。雏燕不再趴在教室窗口往外看了，因为窗外没有风景。

“好怪呀！”有人指着窗外喊，“跛子爬坡，摔成肉坨！”

雏燕的心一抽，随即又放下了。活该，摔死没人疼！

这半天的课，雏燕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她的心似乎不在教室里。等到放午学，同学们都往外走，雏燕落在最后。等同学都走完了，雏燕挪近窗户，匆匆地望了一眼。哟，那摔成肉坨坨的瘸腿男孩，仍然坐在山坡下。

他摔得不轻，这坏家伙！雏燕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不由自主地向山坡下走去。走近了，她看见瘸腿男孩正在用手揉腿脖子，那儿像长了一个高粱面的窝窝头。

瘸腿男孩先是一愣，随即侧过身去，把瘦脸藏起来，只用眼角瞟着雏燕，眼神里又透露出惊恐万状。雏燕尽量不朝他看，她觉得他很丑，也很可憎。

“还能走吗？”雏燕闷闷地问。

“不。求，求你去叫我爹来背我。”

“我才不去叫呢！”

“那咋办？”

“……我背你呗！”

雏燕背朝瘸腿男孩蹲下，蹲了好一会儿，才有两条芦柴似的瘦胳膊伸到她肩膀上。

雏燕奋力走着，她想象自己是背着一捆紫穗槐条子，这样想心里才好过些。忽然，紫穗槐颤颤地说话了：“你好；我，我不会欺负你。”

“闭嘴！”雏燕气得满脸发烧，“再说胡话，我把你扔了！”

快到瘸腿男孩住的村子了。雏燕忽然不想走了。但扔下他又怎么办呢？她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又接着往前走。

走过一条小河沟，突然窜出几个泥鳅似的孩子，一起嚷：“瘸哥要老婆喽，瘸哥要花媳妇喽……”

雏燕猛一甩肩膀，把瘸腿男孩重重地扔在地上，掉头就跑。“摔死他！”她在心里狠狠地骂。

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雏燕去学校向老师告别。

老师很吃惊：“你成绩最拔尖，为什么要退学？”

雏燕说：“咱没钱付学费了。”

老师笑起来：“你的学费不是已经付了吗？”

雏燕又惊又喜：“我爹来过了？”

“没。来的是个男孩，相貌不咋样的，腿还有点瘸。他说他是你哥。”

“不，他不是我哥！他的钱我不要，您替我退了吧。”

“这是为什么？你不想读书了？”

雏燕当然想读书，但她不愿让瘸腿男孩替她交学费。她觉得，要是收下这钱，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回家的路上，雏燕只觉得两眼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走过山坡下那条小河边时，忽然一个黑影从大樟树后面闪出来，堵在小路上。雏燕揉揉眼，啊？又是瘸腿男孩。

“你闪开，让我过去！”

瘸腿男孩好像没听见雏燕的叫喊，愣愣地冒出一句：“你明天，上学去吧。”

“哼，别装好人，”雏燕不领他的情，“媒婆昨天还来我家逼我们答应早成亲呢……”

“你不信？”瘸腿男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阔嘴唇艰难地嚅动着。猛地，他交叉双手，向上撩起了汗衫。

他想干什么？雏燕一阵晕眩。迷糊中，她看见瘸腿男孩脱去了汗衫，裸露着上身，身上布满了殷红的血痕。

雏燕不敢再看，也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回走。

“你别走！”瘸腿男孩愣了愣，突然撒腿奔跑起来，三瘸两拐地追上了雏燕。

“再，再让我看看你！”瘸腿男孩伸手拽住雏燕的胳膊。

雏燕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冲，自卫的本能使她扬起手来，对准瘸腿男孩瘦削的面颊狠狠地扇过去。

“啪”的一声，瘸腿男孩的手松开了。他绯红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忽而又对着雏燕笑起来，那笑容很尴尬，也好凄惨。

雏燕像脱逃的野兔，仓皇地往回奔，身后不再有追杀声。

一天以后，媒婆又来了。爹和媒婆在堂屋说话。娘拿出那人家送的衣服说：“燕，你就认了这命吧。要不是为了你哥，你娘怎么也不会应了这门亲事的。”没说完，就抹起眼泪来。

娘最疼雏燕，雏燕也最疼娘。雏燕一边替娘擦眼泪，一边也陪着娘落起泪来。

正哭着，爹进来了。娘问：“日子定在哪天？”

爹一拍桌子说：“那丑八怪没这福气！”

娘问：“这事黄了？”

爹说：“媒婆把聘金要回去了。”

雏燕高兴得跳了起来，泪花花的脸上绽满笑容。

爹又说：“那丑八怪死了。”

雏燕猛地一惊：“怎么会的？”

“媒婆说，自打相亲过后，那丑八怪就不愿意。他爹啐他，骂他，往死里打他。他痛得撑不住才答应了。哪知道，昨天中午就投了河。”

娘骂起来：“谁稀罕他了？瞅他那样，咱还不愿意呢！”

雏燕一把捂住娘的嘴：“别说了，别说了！他是好人！”说完就趴在床头，“呜呜”地哭起来。

娘和爹都变傻了。

雏燕什么都明白了。她忽然觉得瘸腿男孩一点也不丑，一点也不脏。她多么想再见他一面。可是晚了，他是为她而死的。她好悔呀，不该打他一巴掌。要是不挨这一巴掌，他也许不会去死。她觉得右手掌火辣辣的，像被烈焰烧灼着。

雏燕又来到小河边，砍下一大把紫穗槐，一根一根地抛进河里。河水被晚霞映得赤红，一条条紫穗槐像一艘艘绿色的小船，在赤红的水中缓缓驶去。

没有人看见这一片风景。但雏燕相信，它一定很壮丽。

雏燕又能去上学了。她比从前读得更加勤奋，因为她知道是谁为她付了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