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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文艺】断弦 林彦

(2011-03-14 09: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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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少年文艺

断弦

       林彦

   (教我写小说的父亲自己也一直想写小说,我写过很多小说后,他的第一篇小说始终没有完成。他是很不甘心地老了,只能借我的笔讲讲五十年前的一段旧梦。于是,他把我推到1952年秋天的阳光下……)

     羊山是座穷山,大而老实。大气都不敢出似的蹲在皖中一隅,安静得像没有一样。这座山里的人,有点像山上的树叶,生长一季,又悄然零落,一个带响的都没有。因为穷,许多事就顾不上了。羊山的孩子一般都没有上学念书的好命。

     在羊山,管教书匠叫老师大约是50年代以后的事。在此之前,羊山人一直称教书匠为先生。

     羊山的先生其实只有一个,大号叫麻先生。

     麻先生在羊山开城桥开馆已经二十来年了。

     开城桥这个地方有点特别。不全是山乡,也不全是水乡。山在这个地方是不缺的,西北方向耸着、俯着、卧着、蹲着的全是青山。水则割据东南。很长的一条河,弯到这里竟开阔了一点湖的襟怀。水没有什么波澜。洲、渚、青蘋、白苇、红菱、翠鸟、苍烟夕照都画在湖上。湖像一面镜子。从水路行舟,到县城是七十里;从山路越羊山到县城是九十里。山水都没有为乡民们疏通出一点便利。外面的世界要渗进这片湖光山色,很难。

     麻先生学馆里有三四十个学生。羊山将念书不称为上学,叫“喝墨水”。开城桥是出百工的地方,竹匠,木匠,织席,弹棉花,劁工……都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念书喝墨水,只有麻先生。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套用这句俗语,来形容麻先生在羊山人心里的地位,非常恰当。谁家想让孩子识字,就送到麻先生馆里喝点墨水。

     五十年代的某个秋天,父亲挑着一担谷子牵着我向麻先生的学馆里走来。五里路,翻山坡拐湖畔,脚步声时而惊动两只水鸟射进秋天的阳光。父亲走得沉重,急迫。那担谷子是我的学费。

     我一直没敢奢望父亲会舍得每年花一担新谷供我念书。念书应该是阿虫的事才对。阿虫是大队童会计的儿子。他是独子,家境也宽裕。他的两条绿鼻涕特别引人注目,不分季节地拖在鼻子底下,拧不干净也吸不进去,活像两条青虫——我们就都叫他阿虫。

     入秋傍晚,阿虫的爸爸送来一张通知书。父亲刚从地里回来,在裤腿上擦擦满手的汗泥,才接过纸片,翻来倒去折腾了几下对着有字的一面问,这是叫我做什么?

     童会计一边拍耳后边的花蚊子,一边抬起和脖子平铺直叙打成一片的胖脸,说,好事,通知你家碎米上学念书。

     念书,是有这个打算的……父亲谦恭地说,只是收成不太好,谷子少了怕对不起先生……

     今年不收谷子了,要钱,四块。童会计说。怕父亲不明白,又补充了那张纸片的内容:区里下的通知,羊山今年自办小学,正规学堂。上面还派了一个喝过洋墨水的老师来教书。我家虫子上的就是他的学。不过,入学的少了些,你家碎米也去凑个数。

     父亲的脸无声地黑了。

     报不报名随你,反正我通知到了。童会计懒得再费口舌,走了。

     估摸会计走远了,父亲一清嗓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第二天中午,父亲从村外回来。母亲往桌上端饭,父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骂骂咧咧:“我还说来了什么好先生,一个偏分头!才二十几岁……哼!字写得跟野鸡扒雪一个样,算盘不会打,懒驴拉磨!长得倒白白净净的!他能教好学生?还喝过洋墨水!你供得起你家虫子,我可不敢糟踏我家的谷子……”

     开城桥衡量先生有没有本事是两条标准,一是毛笔字,一是打算盘。像麻先生能把算盘扒得落子如飞,能用毛笔或楷或隶写墨花射日的春联,就凭这两样,通向麻先生的学馆路,多年来总会被许多虔敬的脚磨得格外平坦。

     现在这条路被打进一个锲子:大队新办的小学就拦在途中。新学堂是刚完工的两间青砖瓦房,在开城桥的土屋茅舍之间,鹤立出一种新气象。新学堂和麻先生的老式学馆隔得不远,中间横着一条旱沟,半丈深,有些像地面裂开的一张干渴的嘴。沟上简单地搭一根独木桥。这道桥牵着两所新旧学堂营造出一处别扭的风景,仿佛一个老妇挽着一个青年。

     父亲牵着我走过新学堂。

     一位白皙单薄,梳着偏分头的年轻先生迎出来。

     来报名啦?欢迎!

     不,我们去那边,麻先生的学堂!

     父亲的语气抵制不住地骄傲,同时故意响亮地把谷子换到左肩。偏分头先生脸红了,有点失望,有点讷讷,有点感伤地让在路旁。父亲牵着我昂头从独木桥上走过去。

     麻先生的学馆到了。

   

     这三间学馆!

     依山傍水,沾着湖光又靠山色。三间房,清一色的杉木板壁。屋顶一半黑瓦一半茅草。门前几株大桃树,花谢了,很青很秀的叶。山芭蕉红得毫不羞涩,燃着秋的热烈。门正对着湖畔,沿湖历历垂着古柳。屋后向阳处安排一处好大的药圃,姹紫嫣红,四季都润着颜色。同样是竹篱茅舍,这几间学馆收拾得很清爽,很见气度。迎门上挂着一块陈旧的匾,上题麻先生手书“开蒙馆”三个大字。

     父亲和我虔诚地候在开蒙馆前。麻先生看见了,沉静地向父亲点点头,示意稍候,仍旧对馆内几十个指头一样长长短短的孩子讲课。学馆里安静得很,除了先生讲课,就是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声。

     片刻后,麻先生合上书迎出来。身后沸腾起琅琅读书声。

     麻先生是和父亲年岁相仿的中年人。青衣布鞋,瘦瘦净净,不同于山民们树桩般的敦实毛糙,有点像棵修竹。一张麻脸如鸟蛋的壳儿。

   

     几天后,我用母亲给我准备的蓝布裹着一本书两支笔,开始了人生的第一课。

     我被安排在开蒙馆的壹组。开蒙馆里的规矩,学生上课是按年龄大小及入学先后坐成四排的。从小到大,由壹到肆,每组如同一个年级。麻先生讲课,从壹组开始,讲一阵子,布置作业;再给贰组讲,布置作业,;然后叁组。肆组。新生入学,讲课就要多一道仪式:取学名。羊山的孩子,大多只有很贱的小名,如腊狗、癞子、阿虫之类。至于大名,因为在田间地头没有使用的价值,能省就省了。到开蒙馆喝上墨水,名字是首先要脱胎换骨的,须由家长请麻先生取一个学名。

     入学第一天,麻先生庄重地在我练字的石板上写了三个字,让我捧起石板,然后领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读:林——文——伟。读了三遍,鼓掌,仪式结束。先生俯下身温言对我说,林文伟,这就是你的学名了。我,还有每个经过取名仪式的同窗,大半是不知道先生蕴在学名里的意义的,只是很买力地读,卖力地鼓掌。觉得这一天在人生中是特别的鲜亮——文化对于一个山里孩子的滋润,就从生命拥有了一个尊严的代号开始了。

     接着上课。

     肆组站起一个高我一头的学生,将一把精致光润的胡琴捧给先生,他的神情举止很接近先生的庄重。麻先生架好胡琴,闭目凝神,手极轻快地一抖,圆熟地旋律顿时从琴弦泻了出来。曲调似初发源于幽谷的寒泉,叮咚着,呜咽着,在小溪里啭。渐渐地,曲调淌开了,流进了湖。湖光如镜。凄切缓缓刮过来,掀起一片微澜。湖上笼了烟愁的水雾。天青,云黯。鹭贴着苇丛飞,哀哀呼着失群的伴侣……声调忽见清越,一只小舟箭一样地冲破烟水,秋风乍起,湖面回荡起潮音,岸上只有柳在舞着,但潮音分明和上了阵阵松涛,鸣着,啸着……终于浪涛从最高处跌下来,滑下去。琴音细若游丝……

     ……我们怔怔着无声地听……

     乐曲归于寂然。每个人都忍不住觑了一眼窗外的湖。秋水长天,并没有波澜。

     麻先生收起胡琴说,听上一曲,清神爽气,功课也容易学。现在,讲课。

     ……

     下课后,那个捧胡琴的学生捣捣我的腰。在一群指头般长长短短的学生中,他像大拇指一样醒目。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非常佩服他捧琴透出的那股子庄重,赶紧答:碎米。

     不,学名。他不满意地说。

     我想了想说,刚才先生不是念过吗?

     忘了,他说。

     我也忘了。我挠挠脑袋。

     他笑了起来。我见他高兴,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熊富贵,这个名字比你的好记,他轻快地用中指揩了一下鼻头。肆组的学生,鼻子底下已经修练得很干净了,但习惯动作还是改不了,得意的时候大约就用这个来表达。

     我们算是熟了。又接着问他,麻先生拉的那个是什么?

     胡琴呗!

     不,我是问拉的什么曲子。

     噢,那是曲子,《风入松》!熊富贵一昂头,又拭了一下鼻子。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开城桥。在很多场合听过很多乐器演奏的音乐,再也没有听过二胡独奏的《风入松》。但只要耳边流淌起音乐,我眼前总是恍惚出故乡的秋水长天。一段曲子,为一个孩子懵懂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很美的窗。

   

     念书的日子过得比较规矩了。每天清晨,我们几十个开蒙馆的学生一列走在山路上,有点浩浩荡荡的。

     阿虫和十来个新学堂的学生,挨挨擦擦想挤进我们的堆里凑热闹。他们背着书包,不容易混进来。我们是用蓝布包把书包得方方正正的挟着走,没人理睬他们。阿虫挨到我身边,“碎米,咱们一起走吧。”他没念书前的那种骄横完全没有了,口气甚至有点讨好。

     我心头升起做麻先生学生的骄傲。大咧咧问他,你们先生会拉胡琴吗?

     “这可不太清楚,”阿虫回答得躲躲闪闪。片刻后,他挺起胸宣布:“我们老师会吹口琴,课后吹。”

     口琴?口琴是什么玩意?挟蓝布包的都注意了。

     喏……是这个样子……阿虫认真地模仿 ——“在嘴边吹,像啃玉米棒子。”

     啃玉米棒子!我们怔了怔,齐声笑了起来。

     已经到新学堂了。阿虫他们狼狈地溜进去。偏分头惊疑地探头张望,我们仍是毫不掩饰地哄笑着,走过独木桥。

     叮当当,开蒙馆的铜铃清脆地响。朝读了,要快些走。

     ……

     朝读之后,讲课。

     麻先生讲课,内容概括起来就是教学生把三样文具摆弄熟:一是算盘;一是毛笔和练字的石板;再就是——书。说起来简单,教起来学问可不少。

     先说读书。

     开蒙馆是没有正规学校里念的语数课本的。羊山人送小孩喝墨水只为识字算帐。考学脱农皮那是80年代才在羊山流行的观念。开蒙馆的学生喝墨水大多不会超过四年。在乡民看来四年喝的墨水足够平头百姓挥霍一生了:会记帐算帐,家里出了多少工该折多少粮,心里都有个算计,免得秋收结帐时赌咒骂娘;另外,会看书写信,会用毛笔写春联(这里睁眼瞎的人家过年,写春联不用笔,用粗瓷碗沾墨在红纸上盖十来个黑圈儿,那可以代替字。你愿意把黑圈儿怎么念就怎么念)——父母对孩子的最高期望不会超过这个限度。

     麻先生教书从《百家姓》起头,依次是《幼学琼林》、《千家诗》、《诗经》、《史记》……每天教的篇目要求我们倒背如流——要如流,可得读哑好些嗓子。

     再就是扒算盘。

     扒扒算盘,你以为容易呀?哼!不练个三冬三夏,手指头长不出神通!都说,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县商会聘大会计师,邀一县算盘好手同台献技,没赛出半点精彩。还是请出了麻先生,两把算盘,左右开弓,两旁报数的人口不歇气,竟一连累倒四副伶牙俐齿。围观上千人寂然无声,只听先生扒子声如惊风急雨,蓦地,风雨齐收。所算数目不差分毫!县商会准备礼聘先生,先生却借《卖油翁》的句子作答谢:无它,唯手熟尔。随即飘然回乡。

     算盘打出这种神通,实在让我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每天下午练算盘,扒得格外虔诚。我们的算盘,都是麻先生自制的,槟榔木框,冰石串子,扒起来如叩玉石……三下五去二,八退二进一……乒乒格格,大珠小珠落玉盘……

     还有,练字。

     开城桥缺少纸墨。我们是用毛笔蘸水在石板上练字的。壹组学描红,别的组,或颜或柳。笔力好的,也摹魏碑。熊富贵的字很得麻先生的真传,这两年,麻先生专让他研习旧版字帖,如柳公权的《神策军碑》,冯承素仿的《兰亭集序》等等。调皮的学生,练楷隶不行,就刮百草霜(锅底灰)研墨,在学馆外的大芭蕉叶上学张旭划狂草,信手乱涂,一眼望去,依红偎翠中跳动着童心的墨色。

     除此之外,先生还开一点副课,学药理。开蒙馆的药圃栽着很多中药,如天麻、丹参、菟丝子、何首乌、柴胡、白扁豆……麻先生闲时常翻翻《千金方》、《本草纲目》,懂一点医术。乡民生病,是上不起县医院的,就找麻先生诊一诊,讨几味中药——先生不收费。后来,先生索性也教我们尝草采药,背背《汤头歌诀》。于是乎,在羊山家长每逢头疼脑热,学生是可以大模大样地给父母号脉的,随口就背,吃一剂龙胆草吧,或是煎一副柴胡汤。大多能见效。也有的背错了药方,害得父母连喘带吐,折腾两天。就算如此,也不用担心挨打,小小年纪就能识字背药方,够家长骄傲了。

   

     不过,麻先生不教我们拉二胡。

     开蒙馆只有冬子可以跟先生学拉二胡。冬子是个盲童。麻先生的学生里,他是唯一不交谷子的。冬子只有一个爷爷,他是爷爷从麦秸堆里捡回来的一个弃儿。他的爷爷是一个绝户老头,拾荒,扒粪,吃五保。冬子进开蒙馆比我早一年。听说,他初上学是爷爷接送的,一根竹棍串着这祖孙俩,经山路转湖滨,磕磕绊绊到开蒙馆,爷爷就把一个苍白单薄的像张白纸的瞎孩子交给先生。这个腰系草绳一年四季都披着油腻破棉袄的老人,老得不辨东西了,但见到麻先生总没有忘记打躬作揖,先生回回都要忙着及时阻止,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失明的娃娃,授业解惑是说不上了。不过教他一技谋生,哪里用得着谢。这们劝解了好多回,回回等于白说——冬子的爷爷是聋子。后来,先生就吩咐同村的学生承担接送冬子的任务,不必再重复传道授业解惑也。

     麻先生教冬子拉二胡,往往是在湖畔一棵古柳下,不许我们近前干扰,连师娘也不能上前。(师娘是个洁净寡言的人,不识字。先生上课她关上门做针线,制草药)我们也想学拉二胡,先生板着脸说:“学学二胡,卖艺为生,怎么可以和念书相比!”

     我们只能远远地看。

     夕阳西下。烟水苍茫。一长一短两个同样单薄的背影便向天地挥送着一段段乐曲。

     天地无语地倾听。

     乐曲是呜咽的,善良的……

     我们远远地看。远远地听。

     几十双眼,一片纯净的羡妒!

开蒙馆的日子,并不是每天都只有书声和乐曲的,我们也挨打。麻先生讲课手里爱拎着一块紫檀木板,板子非常油亮光滑。可以想见,要多少学生的手心和屁股才能把板子加工得这样的光润啊!当然,十足是蠢得不开窍的学生,先生是不打的。麻先生只收拾两类学生,一是念书不用功,二是投机取巧耍小聪明。肆组一个叫余康富的同学,很贪玩。有一回默写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后面什么“寤寐思服”的句子记不清了,他倒也硬气,大笔一挥:求之不得,俺不求了!结局,当然是伸出手来!啪!啪!啪!

     我挨板子,主要是背书爱张冠李戴。一首诗忘了一两句,灵机一动就凑进两句音韵顺溜的,能混就混:“朝辞白帝彩云间”,下一句呢?——“一片孤城万仞山”。接下来,“两岩猿声啼不住,明月何时照我还!”很可惜,没有一次混过去,结局也是伸出手来!啪!啪!啪!

     犯错可以不挨板子吗?也行,罚站。不是站在室内,是站在学馆外。农村的孩子不娇贵,站半天不在话下——可别高兴得太早,学馆外总有人来来往往的。田间地头一传,谁家的孩子在罚站,放学回家等着我们的可能就是一顿更厉害的板子了。

     每回罚站,我就怔怔地看着旱沟对面那几间新学堂。阿虫在里面念书。听说偏分头倒是一点也不凶,从来不打学生,就是肚里没学问,常教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听,那是什么读书声:tian——天,——an安,——men

     拼读声怪怪的,罚站的我都不禁撇撇嘴。

     麻先生打量一沟之隔的新学堂,目光不刻薄。有时,他领我们在花圃里种药草,难免要望到旱沟对面的新学堂,往往只是轻轻摇头,仿佛在宽容地打量一个捣乱的孩子。羊山人说到新学堂,都是一付腔调——“那个偏分头……”偏分头——这是羊山人对先生的称呼吗?麻先生想到这里,目光甚至还会流露出一点怜悯。

    

     两位先生的交往,不多。我们入学那年中秋节,偏分头受风寒病了两天。麻先生见他颤歪歪到湖边提水,马上打发我和熊富贵去新学堂送几味草药,还有两个月饼,一枝清香的桂花——供病人插瓶赏秋,可以醒神。偏分头收到这份古道热肠,既意外又感动。他想找点东西回赠——他的宿舍里,一床、一箱、一桌、一椅。没有插花的瓶。四壁倒不能说一无所有:贴着两张地图。再就是几堆书。最后他挑了两本半新的书,托我们带给麻先生。一本是《格林童话》,一本高小算术。偏分头先生送我们出门,摸着我的头说:“你们先生是好人,就是……”就是什么呢?他在话里留下了一段空白。

     我们捎回来的书,麻先生翻了两页,在书后题了“多谢”两个字,摞到槐摺?BR>     再以后,两位先生之间,没有故事。

     只到次年冬天,一个阳光冻得没有颜色的日子,两所学堂都下了课,我们玩老鹰抓小鸡,几十个人把学馆前一块简简单单的空地折腾得热热闹闹的。阿虫他们在新学堂外也玩老鹰抓鸡,十来人玩不出什么气势,但他们故意放声尖叫哄笑,努力营造着不服输的热闹。

     麻先生这天要过旱沟去办一点事。不巧,偏分头迎面走来,也准备过旱沟。两位先生隔着一条沟,在独木桥前站住了。羊山的规矩,坐船过桥,是要尽量礼让先生的。现在,谁该让路?

     两边学生的目光立即对峙起来。游戏戛然而止,目光紧张无声地碰撞。

     两位先生的目光也碰撞了一下。

     几位过路村民的目光也参与进来,诧异地望望偏分头。有人嘀咕出了声:“怎么不给麻先生让路,这个偏分头!”声音不大,但两位先生都能听见。

     偏分头的脸顿时烧了红,讷讷地让在一边。

     多谢!麻先生还是那两个字,说得很坦然。

     阿虫他们的目光随之成片地萎缩下来。

     ……

     我们仍然玩老鹰抓小鸡。

     阿虫他们不玩了。一群丧失了骄傲的孩子,隔着旱沟眼光发红发绿地看着我们喧闹。

     没课的时候,他们也溜过来趴在学馆外,蹭课听。

     先生在谈《山海经》:“昔日盘古开天辟地,混沌既分,阴阳剖判,不周山为擎天一柱。而后,共工氏被祝融战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

     不对!不对!哪有什么不周山擎天柱!我们老师说了,这地是个圆球!阿虫在窗外探头爆了一嗓子。

     学馆内空气凝结了片刻,哄地爆开了。谁?谁敢胡闹?麻先生厉声喝斥,三步两步追到门边。阿虫他们已一溜烟蹿过了独木桥。不周山的传说迅速黯淡了麻先生令人敬畏的光环,平日压抑的妒恨肆无忌惮地酝酿起来。阿虫一拍巴掌,和几个调皮癞子唱起一首嘲弄麻脸的民谣,边唱边做鬼脸。

    

     天牌

     香笼盖

     雨打尘埃

     新鞋踩泥印

     石榴皮翻过来

     芝麻堆里坐起来

     ……

     麻先生双眼可怖地瞪着,麻点似乎要溅出血来。“啪——”那根光润的紫檀木板狠狠地抽在门框上,断成两截!

     熊富贵带肆组的同学要追过旱沟,被麻先生喝止了。

     乱了一阵。偏分头押着几个捣蛋分子过来,向麻先生道歉。

     麻先生面向湖畔。谁叫,也不理睬。背着手,挺立得像一棵孤直凛然的树。

     快!给麻先生认错。偏分头拍拍阿虫的后脑勺。

     阿虫倔犟地站着……

     “你的学生到学馆里来教我了!扰了课,还驳了我的不是,说地是圆的!地是圆的?你是这样教学生的?你就这样教学生的?!”

     偏分头黑亮的眼神一软,想解释什么,又咬住了唇,低头催阿虫:向麻先生认错……

     “是你,是你教我们的……说这地是圆球……宇宙里的一个球……”阿虫扭过脖子说。

     向麻先生认错!老师白着脸,涩哑地下了命令。

     阿虫不出声。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忍,没有忍住。一把泪说掉就掉下来。“骗人!你骗人!是你说……圆的……”

     ……

     三天.五天.风平浪静。日子又过得规规矩矩的,很单调。

     新学堂的学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我们倒是可以随时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独木桥。见了阿虫就跺脚喊,嘿,圆的!圆的!阿虫他们低头乱跑,边跑边嚷:圆的怎么啦!就是圆的!就是圆的!

     有时,当着偏分头的面,我们也这样喊。

     偏分头在羊山已经挺不起胸脯走出脚步声了。走路碰头,也有人不给他让路了。

     黄昏的时候,偏分头孤独地坐在湖边,吹口琴。一腔哀愁,都付与一湖烟水。

     麻先生隔得远远的,也站在湖边的一棵古柳下。看湖。

     冬天的湖,风景没有颜色了。

     寒水。轻烟。瑟瑟的芦苇。

     一只鸟飞过湖面,划过一道逝着的水痕。仅仅一只。夕阳下去了,晚霞没有翻上来。

     又看孤舟远去。

     来了两只船。一船石灰,一船木炭。从火里熬过来的;还没有燃起的烈火,较量着速度和力……

     烟浓了。把一个牧鸭人和一群鸭子,收进一个清寒朦胧的梦。

     口琴声没有了。麻先生还仰着眼。视线有点涩了,终于没有分清湖上的烟是青的?白的?还是灰的?

    

     过年了。过年的颜色是浓冽的。

     火红的鞭炮。碾盘上雪白的米粉。金黄的谷子,酱红的热气腾腾的蒸肉……还有大红的春联。

     写春联是羊山人过年的重头戏。每年一担谷的学费有什么收获,这时候可以测试出来。整个羊山,除了开蒙馆的春联由麻先生手书外,其余的,都由麻先生的学生试试身手。

    腊月二十七八。我们这些开蒙馆的弟子就铺开纸笔为左邻右舍写春联。春联不是卖的,但邻居上门求字,照例要拎两条风鱼或一瓶酒作润笔。家里添了挥毫题字的人真要赚足了风光!父亲兴奋得有点哆嗦,迎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向上门的人发烟,一点也不知道心疼。我也觉得从未这样在父亲和乡邻面前扬眉吐气过,接了红纸,撕开就写。羊山人看字,只要方正,顺眼,就很满意,都夸好。族里高父亲两辈的三太公也亲自送来了红纸。父亲兴奋得几乎难以自持了。我给三太公写完后,三太公竖起大拇指:嗬!好字!

     父亲显然有点贪婪,还想三太公夸奖几句,就问:“太公,怎么好哇?”三太公被突如其来地问得怔了一下,捋捋胡须说:“瞧瞧!多黑多正的字——麻先生教出来的还能不好?”

     这个新年,是麻先生的新年。谁家请客若能请到麻先生在首席作陪,客人主人都会觉得是很有面子的。腊月二十九,家长们还要送一头年猪给麻先生,谢师辞年。一头肥猪,头上扎着红彩绸,伴着锣鼓鞭炮,惊着蹿着赖着最终还是很风光地被赶到开蒙馆。年年宰猪的都是熊富贵的父亲——屠户熊老大。猪被按倒后,没命地叫,用比一个合唱团还嘹亮的意大利美声颤着吼着。熊老大一刀子下去,在人群的哄嚷声中猪嗷的一声,吼出新年热闹的高潮。

     猪肉杀好,先生只留下猪头。余下的鲜猪肉由师娘用枯荷叶包了,一份份分送贺客和学生家长,村里的孤寡老人也由麻先生送一份上门。偏分头这个新年过得很惨淡。他好像没有健在的父母,无家可归。住在学位,又被人遗忘了。过一个年,弄得要用盐汤泡饭了。麻先生也包了两份精肉,让师娘给偏分头送去。或有人惊奇,先生说:“都是念书的人……”话里也留了很多空白。

     接下来是春天。

     开蒙馆前的几株大桃树,艳艳地吐着桃花。花谢了,结出一树青的红的大桃子。阳光雨露都经过,青桃渐渐结实起来,结实得让人心乱。

     师娘很是珍惜这株桃树,不许学生偷吃。不过,乡村孩子田间地头滚爬出来的顽劣,三两年墨水可洗不掉。桃树下天天总要遗留下几粒桃核。师娘来查问,每个人又都对偷桃表现得非常愤慨。师娘无奈就派我们轮流看桃。大家抢着排班次,连瞎眼拉二胡的冬子也当仁不让,理由是他听力好。他居然被师娘派了头班,神气十足坐在桃树底下,捕捉桃树下多余的声音。

     看桃的(除了冬子)都重复过齐天大圣守蟠桃园犯过的错误。躲过麻先生和师娘就行。动作要机灵,耳目四处放哨。事后交流各自的冒险经历,滋味无穷。有一天下午,轮到我看桃。同学练习算盘指法,麻先生过来,见我正襟危坐,当场表扬。然后问我的功课、算盘,再一转话题问我桃甜不甜?我忙说不知道啊。先生哈哈大笑。大家心头发虚。笑过之后,他悄声说,你去,去看师娘在不在家?我赶紧探头侦察,说,师娘不在。麻先生竟有些顽皮地笑了,对学馆里的几十双觑着动静的眼睛喊:“快来摘,每人两个!念书就念书,偏要看什么桃——别忘了,给冬子和我也留两个。”

     等师娘回来,桃树只剩下单纯的青叶。先生和学生都正襟危坐。只有算盘打得沉不住气,分外欢跳。

    

     我坐到肆组了。

     传来一个消息:县里小学要从羊山招考几个免费插班生,将来上中学,读师范,培养偏远地区的后备教师。羊山被这个消息撼动了。念书,原来是可以端铁饭碗的!

     麻先生的脚步在羊山走得更响了。父亲给麻先生让路时也更恭敬——“一切要仰仗先生了!”

     “惭愧了!一定,一定!”

     ……

     去县里考试是一个清晨。

     浓浓的雾笼罩着开城桥。天还没有透彻地亮,麻先生带我们上了羊山最大的双桅船。偏分头领着阿虫他们乘了一叶小舟抢在前面。船上挂着灯,两盏船灯隐隐约约地朝着一个梦在茫茫水雾中追逐。我们都穿着新年才穿的衣服,不过,很快被雾洇湿了。

     一路七十里。我不停地摁口袋,里面装着两毛钱,两毛钱!多么奢侈!我从来没有支配过这么大的数目。当我从父亲手里接过很皱很软的两毛钱时,感觉到父亲是把羊山一样沉重的期望轻轻放在我的手上。

     在县城,我一共花了五分钱:买了几粒蜜枣。又买了一根铅笔。还有一分钱是看小人书后,给了守书摊的跛老头。回家后,我把剩下的一毛五分钱又交还给了父亲,还给了母亲两粒省下的蜜枣。就这,我还觉得对不住父亲,因为我没有考上。

     开蒙馆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我们不会汉语拼音,不会自然常识,做算术只会打算盘,不会列等式。考卷上的题目全是曾被我们——包括整个羊山,嘲笑过的内容。

     偏分头的学生倒有五六个考上了插班生,将来都可以端铁饭碗——其中就有阿虫。

     麻先生的辉煌被这场考试轻轻地、凄怆地、不可抗拒地点上了一个句号。

     并没有人埋怨先生。先生的脚步也还在开城桥响起,只是腰有些弯了,走在黄昏里,背影像一个孤独的问号。

     后来,开蒙馆关门了。

    

     我们没有念完肆组,除了冬子都转到了偏分头的新学堂里。

     时常,我们还跑过旱沟来玩。开蒙馆的匾还挂着,墨迹依然遒劲,不过,更苍凉陈旧了。少了一群孩子的背书声和算盘子响,开蒙馆冷清了很多。春天到了,几棵桃树依然吐着灿烂而寂寞的花。花谢了,还是一树的桃。冬子时常坐在桃下拉二胡,琴声是呜咽的。

     我们长大了很多,不再偷桃了。

     ……

     很久以后了。

     我和阿虫同在一座离羊山很远的城市里工作。有一年回乡过新年,到冬子家作客。冬子在外拉二胡卖过几年艺,而后在乡办小学敲铃做校工。小学校长就是熊富贵。无意间,我在冬子的卧室里看到了麻先生送给冬子的那把二胡。当时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敲了一下,一种久远的情绪慢慢洇开。我似乎又看见麻先生拎着光润的紫檀木板向我走来;看见麻先生在湖畔教冬子拉二胡;看见麻先生微笑着递给我一棵青桃……

     那把曾经精致的二胡就静静地挂在墙上。岁月的烟尘改变了它原来的颜色,琴弦也断了。大概很久没人动过它。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那只是一件破烂家什,但我知道,我知道那弦上曾流淌过怎样的音乐。

     我还知道,麻先生早已去世了,就葬在开蒙馆外。

     黄昏,我和阿虫一起来到麻先生的坟前。开蒙馆已经沦为一片荒寂的草地,荒寂得连废墟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地名。可是,这里曾遗留过一段梦,一段很陈旧、很温煦、很美的梦。世间最让人难以承受的,也许就是祭奠不得不逝去的美。

     湖还是当年的湖。潮涌起一阵风,先生坟头的枯草凄凄抖动,簌簌的响声是一曲不成调的哀乐。

     一轮满满的夕阳静静挂在天边。

     阿虫盯着夕阳看了好一会,突然说了一声:圆的。

     我怔了一下,低下头,也喃喃地说: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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