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染《与往事干杯》

    这本书是我在南京读大学的时候，在新街口新华书店花上一块钱买的。那时候书店处理一大批书，像我这样的穷学生当然不会错失良机。人潮汹涌的书店四楼，陈染的书堆在书柜的角落上，无人问津。陈染，并不是一个通俗的作家。她以她的孤傲和晦涩拒绝了读者，就像杜拉斯。像杜拉斯一样给我们留下《情人》一样，陈染给我们写下了这部小说。早想买一本陈染的我在那个无人的角落暗自窃喜。

    我喜欢的，就是陈染的中篇小说--《与往事干杯》。

    初读此文时，被她那抒情诗般的叙述风格所打动。在这样美丽绝伦的句子里，我看到了一个敏感，忧郁，美丽，细腻的女子。

    "生命是一只漫长的钟。我看到了夜的尽头，那是生命的尽头"。

    "她希望自己变成他的食物，永远被他啃噬，被他吞咽。太阳永远也不升起，天空永远挂满月亮。黑暗中他们互相裸露秘密，互相观望，她还没有见过他的身体，但她的身体触碰过它，她感觉过它的温度和力量。她害怕它，它是她的疼痛的同义词，但她又渴望着。我看到一个十七岁少女的乳房正悬挂在黑褐色的树干上，它银亮灿白，含苞待放。那个触摸过这乳房的男人焦急地站立在树下，等待它凌空开放，等待天空永远弥漫这花朵的芳香。"

     "门上是一张世界地图，我望着澳洲那硕大广袤的地域，望着那幽静缠绵的巴斯海峡，内心充满了思念。我原地站着，精神却开始了遨游，我想像当夕阳慢慢消失的时候，我和老巴伫立在维多利亚沙漠金黄色的空旷里，我们背风而立，我长长的黑发在耳畔飞扬起来，袖管和裤腿鼓荡出凄丽的风声。寂静中，心脏在我的一根根肋骨间弹拨出竖琴一般悠长而动听的乐声，这乐声弥漫在空中悠荡。还有那些神秘的土著，在漆黑阴森的夜晚，月亮极淡极柔，土著们赤脚在荒原之上踏出的鬼魅般的足音会使人毛骨悚然，感到那空灵的神祗真的在扣击着你的心。"

      "又是冬天了，我坐在洒满阳光的沙发里，膝头摊着纸张，纸页上已经涂满了往昔的痕迹。我隔窗望去，天空，绿树，孤雁仿佛都离我很遥远。我的内心并不感到快活，也并不感到不快活。"

    这样精致的文字是需要在漂浮着吉他声和钢琴声的音乐咖啡厅里默读的，咖啡的香气从发间飘过，寂寞和忧郁隐约可见，你是一个安静的人，穿着整洁的衣服，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坐在精致的椅子上。你不说话，偶尔抬抬头看着窗外那纯蓝的天空。

     潮汐：语言是情绪的流动

     散文诗。与往事干杯。少女的回忆。

     欣赏陈染的叙述，像在无人的夜晚，我凝视天空中那个硕大的月亮。那就是你啊，陈染。你的手指轻轻滑过天空，文字是你制造的潮汐。那样忧郁的独白，混乱的精神，空朦的形状，涌向我的心灵，像看一部美丽的电影，不用费力地翻开一张张纸，而是潮汐一样涌来，带着月亮的抑郁和感伤。

    能够这样表达的作者，内心一定是丰富的，气质一定是抑郁的，不善和人交谈，喜欢对着纸张独白。

    你的文字是精致的，我用笨拙的舌头读着，总觉得不太对劲，然而舍不得不读。

    你的情绪是女性的，女性和男性的思想和表达本来分属两个极点，你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是重要的，你也因此成为个人化写作，成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从此你在男权统治的文学中开垦了一片处女地，潮汐缓缓地漫上沙滩，留下一幅幅月光下的水蚀图。那些唯有情感细腻的人才能看懂，不能流传千古，却可以让和你一样的读者感怀不已。

   语言，本来就是情绪的流动，一种精致的表达，一种伤感的独白，是你自己在深夜说话，说给自己听。

   到了这样的境界，文字就成了你的血，成了你的潮汐，写作不是苦难，而是最高层次的享受。在你寂寞着的那些岁月里，他们悄悄成熟了，你像母亲一样，十月怀胎只是为了生产出他们。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自然的事情了。

   在我们孤独的日子里，我们听见自己的孩子在深夜里说话。

    少女：父亲和儿子

    看陈染之前，我就很喜欢看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他用“性”，“潜意识”解释一切，虽然偏颇，可也深刻。他说：有些忧郁的神经质的女孩都有着深重的"恋父情结"，她们拒绝母亲，崇拜父亲，喜欢和父亲接触。甚至在潜意识里，想杀掉母亲，嫁给父亲。男孩子则是"恋母情结"，恰恰相反。

    陈染研究过心理学，她笔下的肖蒙正是一个恋父的女孩。

    也许陈染在发问：为什么这样不可以呢？

    当代作家在写作上完成了一个突破：在价值观上，从对社会伦理规则的服从转向对人的本能的理解和宽容。我在陈染的笔下，看到的是一个孤寂的女子，叛逆的女子，她走完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历程。陈染没有呵斥肖蒙，而是细腻地描写她的内心世界，让女孩子的秘密一点一滴呈现在镜子里，一种原始的冲动，生命的本能，让人不能不爱上肖蒙。

    流淌在指尖上的血

    那种自闭是天生的，那些忧郁属于自己的夜晚。肖蒙的情感使我想起了血，想起了刺痛的感觉，淡淡的，被玻璃划破手指的感觉。那时候我正读大一，听见江苏音乐台感。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感觉。夜晚，我觉得自己的手指隐隐作痛，很久都无法合上眼睛。第二天，我开始写作我大学里第一篇小说——《玻璃》。柳儿就是这样一个自闭忧郁而又美丽的女孩的张艺。她在节目里读了一个故事，一个自恋的女孩子，手被玻璃划破了，却不包扎，走在路上，她体验着血一点一点坠落，风中飘碎的血珠，很美也很令人心痛。她成天注视割破的手指，浸在水中，看到朦胧的血雾在水池里变幻，伤感不已。整整一天，她尽情体验着自己的血从身体里缓缓溢出的快子。

    肖蒙也是。

    我觉得，血真是一个可以大写的字，在我看来，除了恐怖，还有另外一种象征意义：忧郁的女性。少女应该是指尖流淌出来的血。轻灵，优雅。看着指尖的血怎样流淌，是一种怎样心碎而又凄凉的美感啊。《与往事干杯》，合上书本，指尖上的伤口愈合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血珠已经飘落在无人注意的岁月的角落里了，无人注意，只有你自己。

    一篇读书笔记，起了一个怪怪的名字，写下一些混乱的感想。就是手指在琴键上随便弹奏的音符，时间长了，也就自然遗忘。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读书和写作都是寻找的过程，用每一篇读书笔记，捡拾往事中的珠子或者石头，同样有趣。灵魂的每一次洗濯，也都那样令人心情舒畅。用杜拉斯《情人》的开头作结，因为我倾心于那种情调。无限寂寞和沧桑尽在其中：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们都会像那位女主人公一样，岁月摧残我们的面容，生活打磨我们的锐气，然而衰老之后，我们的幸福在于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思考和生活了一辈子。带不走任何一本书，却带走了潮汐，少女，流淌在指尖上的血。它们只属于我。                               2003年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