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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人生

                                                    文/桂桂茶

                                     爷爷的房子

    这时正是学生考试的时候。平时匆匆忙忙、风风火火上课、发火、批改作业的我像被电影导演的慢镜头控制了一样，在这个被称做教室的房子里，安静下来，开始慢慢地踱步。

    房子不太旧，但也不再新了。雪白的墙壁早已染上了一批又一批学生的气息。那种晕黄的颜色、不再光滑的表皮、隐隐约约还能看得到的层层叠叠撕了又贴的宣传、公告纸屑，让我想起老人的额头——安详、历经苍桑而充满智慧。我觉得这间名字叫教室的房子就是一个慈爱又严厉的祖父。其间的学生都是他可爱的孙子。不管是俊秀的、肮脏的、憨厚的、精灵古怪的、顽冥不化的，他都悉数搂在怀里，用心呵护。可是，他又喜欢出难题考这些初懂人事的小家伙。看着他们一个个轻皱眉头、小小圆圆的脑袋因思考而微微偏向一侧、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珠、两颊飞红，他轻轻地笑了。我想他一定喜欢看这群像野鸭子一样活跃的孩子终于沉静下来，沉静成一汪湖。这湖灵秀、透明，像一面玻璃，可以倒映出飞鸟的影子、小草的舞蹈、白云的逗弄。和这老爷爷般的教室一样，看着他们因紧张而变得谨慎的一举一动，我也忍不住笑了。这是一种爱怜又怅惘。

    因为，我分明看见十年前的自己就坐在这里答卷。像青葱一样稚嫩，像蚂蚁一样勤奋，像梅花鹿一样敏感，这影象如此熟悉，却再也不能真实地触摸。它已变成人生的水中花、镜中月，看着美丽，回味起来更是一种微微感伤的美丽。就像雨后的黄昏，黄昏里青青的小草，小草上那颗颤颤的水珠。“叭嗒”，它掉下来，在人生寂寥的旷野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回响。

                                      情人的房子

    站在教室的窗口眺望，不远处是一片田野，有闲适的树，有天鹅绒般的草地。草地中央是一间小木屋，门窗经常敞开着，给人无限遐想。一匹白马在不远处嚼食嫩绿的青草，乍一看就像一朵栖息的白云。

    在监考的间隙，我会伫立窗前，看着这小木屋，让自己的思想开一个美丽的小差。

    如果田野是一首诗，那它就是那最不抢眼的韵脚；如果人生是一篇美文，那它就是那最素朴、纯净的词汇；如果生活是一首乐章，那它就是一个微微的休止符，让旋律的流水在这里小憩，留下一个圆圆的笑涡。

    炫目的东西是刺眼的，恬静质朴的东西才动人。男人抽烟喜欢把烟吞进肚子里，然后再任由烟雾缓缓爬上肺叶、喉管，最后吐纳成一个个蓝色的圈轻浮于空中。我想，此时的他们可能正回味一种隐秘的情感。而一个站在窗前对着田野发呆的女人，毫不疑问也正走在密不宣人的匝道上，通向她心灵的秘密花园。是的，对于已“沦”为教书匠的我来说，此时的出神就如舒婷所说，是“一次美丽的私奔”。

    对于这小木屋，我情感的触角从第一次和它对视就已纠结难解。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让人想哭又想笑。仿佛有一段错过的爱情正在回忆的窗口凝望不语，又像是一场永远无法期许的爱恋在青春渐行渐远时发出幽微的叹息。又似乎，前世，我就住在这样的小木屋里，过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田园生活，有一个出世的爱人，过着闲云野鹤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再一想，我其实根本就是这小木屋前的一朵潮湿的蘑菇，正痴恋着远处那匹安静的白马。

    也许……

    “老师，这里有个小问题。”

    正心驰八荒，忽然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声音拽回来。有几分恼怒的我看着他愣头愣脑的无辜表情不由再次心生爱怜，笑了。

    终于还是爷爷的房子战胜了情人的房子。说到底，私奔是美丽的，情人是浪漫的，可是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面前，它们的笑靥只能如云影一般掠过大地，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丈夫的房子

    处理完学生提出的一点小小的疑问，我又循着教室的四角边长开始慢慢地踱步。一边踱步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向田野边缘扫视。那里有一些高低错落的房子。房子的阳台上养着一些花花草草，晾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走得很轻很轻，生怕惊动这些凝神思索的小天使。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此刻只是一张小小的试卷。而他们不知道，对于田野边缘那些高低错落的房子的主人来说，他们就是整个世界了。

    而对于这些房子的男主人来说，老婆与孩子又是他的全部世界。

    他们可能不高，可能不帅，可能不聪明，可能没权势，但没有任何理由，他们就是坚定地要在异地扛起这个沉重的小家庭。

    美国诗人惠特曼说：全世界的母亲多么相像，都有一颗纯真的心，殊不知，全世界的父亲也多么相像，都有一个让人心酸的辛苦背影。

    披星而出，荷月而归。烈日当空时，依然在为全家一口吃的而奔波。

    如果说欣慰，那在黄昏的归途中看到不远处自家的炊烟，就是最盛大的表彰；如果说幸福，那全家人在寒风呼啸的冬日挤在一起吃火锅，看热闹的武打剧就足以开心颜；如果说踏实，那在午夜梦回时听到小儿子含糊不清的呓语，看着老婆那微露老相却满足的脸庞，自己也会微笑，然后再沉沉滑入梦乡；如果说怅惘，那看着别人的私家车掀起的尘嚣，看着别人老婆用精致的妆容与衣饰睥睨自己老婆的土气，看着儿子对高档玩具馋巴巴的眸子，那种心痛无人能解，也不能与人道明。

    哦，这就是丈夫的房子。不华丽，不宽敞，却有一种魔力，让懂得珍惜的女人一辈子无法丢弃无法逃离。

　　　　　　　　　　　　　　　    自己的房子

    人的一生会追求许多许多——财富、荣誉、地位、私欲，可是最后能真正拥有的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就在这片田野周围的山坡上，许多这样的小房子就如野花般、蘑菇般散落着。

    它们都呈朱红色，可见每个主人生前都有一颗热烈的心，死后也依然在做一个浪漫的梦。

    看着它们，我的心被一种骇然所笼罩。这种骇然不是恐惧，而是像少年时代的三毛在她初见一个美丽得无法言喻的小女孩画像所受的惊吓一样，我被一种生命终结之美给打动了。

    虽然现在风华正茂、笑靥如花，可是“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惊鸿一瞥。

    泰戈尔说：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那我一定开心地在世界的出口钻进这个小小的但却美丽的房子。因为从那时起，我就真正进入了儿时渴望进入却进入不了的童话世界。我终于住在了小白兔蘑菇般的房子里，而且和小白兔也成了邻居。也许太阳初升的清晨，它会来敲我的小门，在我开门之前留下了几根还沾着露珠的胡萝卜，然后蹦跳着离开。

    那时，站在世界的出口，回眸时，眼里再没有繁华喧嚣、灯红酒绿，只有这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山野里一朵美丽的小花、一个可爱的蘑菇，嘴角会绽开真正褪尽铅华清新的笑容。

   “同学们下课了，老师请休息。”

    安静的教室此时回荡着广播中甜美的声音。回过头，那些刚才还凝神思索的天使们正抖动着试卷，像在抖动一个个即将放飞的鸽子。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渴望门外的世界。平静如玻璃的小湖被搅得波澜起伏，他们又恢复了野鸭子的面貌，在这爷爷的房子里发出天籁般的笑声，展开了人生天籁般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