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读丰子恺《博士见鬼》：某留洋博士归来娶妻。两人都是同一专业，也就数学的，志同道合，爱情比海深，博士曾对他的太太说，倘若没有了你，我不能继续研究。太太也说倘若没有了你，我不能做人。哪里晓得不到一年妻忽然生病，是一种伤寒症，百计求医毫无效果。死去。妻生前，某博士誓言：“假定你真的（生病）死了，我永远不再结婚。”不久之后某博士太太一命呜呼，某博士哀哀的告道：“我永远为你守节！永远不与别人结婚，请你地下安眠等候我吧。”

      太太死之时，正是阴历年底，某博士忙着办丧，一直忙到开年，方始了结。某博士开始很悲伤，后来渐渐忘情，哀悼也淡然了。过了一二个月，独行独坐，独起独卧，觉得非常寂寞。他渐渐感到没有太太的苦痛了，后来，觉得饮食起居，一切日常生活，都非常不便。他渐渐感到没有太太的不合理了。他不免向亲戚朋友诉说独具的苦处。亲戚朋友就劝说他续弦。他想起了其妻临终前他所发的誓言，期初坚决否定，后来他想，人已经死了，对她守信，于她毫无用处，而于我却实在有碍。这可说是愚笨的，不合理的行为。况且她生前如此爱我，死而有知，一定也不愿意叫我独居受苦。我死守信用，反而使她在地下不安。……他的心念一转，就决意续弦。其实他是科学家，根本不相信有鬼。亲戚朋友介绍的很多，他终于爱上了一位李女士。清明过后也就在前太太死后约三个月，他就结婚了。李女士是大学教育系毕业的，循规蹈矩，非常贤淑，当一个著名学者的太太，是最合格的，两人情爱又是很深。但是某博士方面对后妻的爱，终不似前妻的爱那样纯全。他每逢欢喜的时候，往往忽然敛住笑容陷入沉思，后者颦眉闭目若有所忧。晚上睡梦，他又长长呓语，语音悲哀，沉痛，甚至呜咽。林女士推醒来，他总笑着说没有做噩梦，不知怎么的会梦呓。

    林博士这种忧愁和梦呓，后来越发增多，使得李女士惊奇。李女士屡次盘问他有何心事。他起初总是推托没有心事，后来自己觉得太苦，就坦白地说了出来：“不瞒你说，我的前妻临终时，我曾对她起誓：永不再娶。后来我背了誓约，和你结婚。我想起此事心甚抱歉。最近的忧愁和梦呓，便是为此。”

　　李女士是十分贤淑的人，一听此话，大为惊骇。她是循规蹈矩的人，以为失信背约，是一大罪恶。她又是半旧式女子，不能完全破除迷信，就疑心林博士的忧愁和梦呓，是前太太的鬼在作祟。她就后悔，自己不该和林博士结婚。因此想起前太太的鬼对她一定也很妒恨。她怕极了！从此她也常常忧愁，常常梦中哭喊。从此，林博士夫妇两人常常见鬼。有一天晚上，李女士看见门角落里仿佛有一张面孔，正与王女士的遗像相似。有一天晚上，电灯熄了，她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走上楼梯，忽然不见了。又有一天半夜里，她同林博士共同听见一个女子的啜泣声，林博士说声音很像他的前妻的。又有一天半夜里，两人同时从梦中惊醒，因为大家梦见王女士披头散发，血流满面，来拉他们两人同到阴司去。……幸福的家庭，变成了忧愁苦恨的牢狱！

　　年关到了。王女士逝世，已经周年。冬至那一天晚上，林博士夫妇两人请和尚来诵经；在灵座前，二人虔诚地膜拜。李女士拜下去，口中喃喃有词，意思是向死者道歉，请她原谅她误嫁林博士的罪过。林博士默默祷告，请死者原谅他的背约。和尚诵经到夜深始散。

　　次日早晨，李女士走到灵前，“啊哟！”惊叫一声，全身发抖，倒在椅上。林博士追出来看，李女士用手指着灵座，不作一声。一看，原来灵座上的纸牌位，已经反身，写着“先室王某某女士之灵位”的一面向着墙壁了！这在李女士看来，明明是死者的显灵，表示痛恨他们，不受他们的道歉，不要看他们。终于两人恭敬地将牌位反过来，点上香烛，又是虔诚地膜拜。

　　谁知第二天早晨，纸牌位又是面向墙壁了！毕生研究科学而不信鬼的林博士，这回信心也动摇起来。他小心地将纸牌位旋转，然后上香烛，两人双双跪下，一拜，再拜。

　　岂料第三天早晨，纸牌位又是面向墙壁了！两人又把它扶正，又是焚香礼拜。此时林博士已确信有鬼，李女士更不消说。从此以后，两人见鬼更多，一切黑暗的地方，都有王女士的脸孔，而且相貌狰狞。李女士忧惧过度，寝食不调，不久竟成了病。医生说是心脏病；只要营养好，可以康复。但李女士在病床上日夜见鬼，吓也吓饱了，哪有胃口去吃参药粥饭？因此，身体越弄越瘦，病势越来越重。病了一春一夏，病到这一年的秋末冬初，李女士又是一命呜呼！临终时连声地喊：“来讨命了，来讨命了！”

　　前妻的灵座还没有撤除，第二妻又死。林博士堂前设了两个灵座、两个纸牌位。这一年又到冬至，照例又祭祀。和尚经忏散后，林博士独自在灵堂前，看看两个灵座，觉得这两年来好似一场噩梦，现在方始梦醒。他想，我毕生研究学术，读破万卷，从未知道鬼神存在的理由。难道世间真有鬼吗？他发一誓愿：我今晚不睡，在两妻的灵前坐守一夜。倘真有鬼，即请今晚显灵，当面旋牌位给我看！

　　他正襟危坐在灵前荧荧的烛光之下，注视两个纸牌位，目不转睛。夜深了，鸦雀无声，但闻邻家农夫打米的声音。这地方农夫很勤谨，利用冬日的夜长，冬至前后必做夜工。林博士耳闻打米“砰，砰”之声，眼看两个牌位。他忽然兴奋，立起身来。因为他亲眼看见两个纸牌位在桌上一跳一跳地转动。每一跳与打米的每一“砰”相合拍；而转动的速度很小，与时表上长针转动的速度相似。于是他明白了：原来邻家打米，使地皮震动；地皮影响到桌子，使桌子也震动；桌子影响到纸牌位，使纸牌位跟着跳动。又因桌子稍有点儿倾斜，故纸牌位每一跳动，必转变其方向；转得很微，每次不过一度的几分之一。然而打米持续数小时，振动不止千百次；纸牌位跳了千百次，正好旋转一百八十度，便面向墙壁了。

　　林博士恍然大悟，他拍着灵座，大声地独白：“鬼！鬼！原来逃不出物理！”继续又慨叹道：“倘使去年就发见这物理，我的后妻是不会死的！她死得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