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很不幸的。前后有两位亲人去世。

    一位是我的外婆。外婆走得时候，我爸妈还在德国，离回国还有一个星期。妈妈还琢磨着，回去之后是把外婆从大舅家接到我们家住，还是送她去敬老院。但是老太太等不及她的女儿回来了，在午睡时离去。

    外婆是个很瘦小而干净利落的南方老太太。五十多年前，她随我外公从宁波老家来到北京。当时在北京，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不会讲普通话。几十年下来，她拉扯大五个孩子，中间工作过十几年，退了休，也还有份不错的退休金。 

    外婆的身体一直就不好。她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五十多岁的时候又患了红白狼疮。当时，医院都不收她了，让回家等着料理后事。后来家里人听说在北京站附近住着位老建筑工人，他有偏方能治此病。接着家里人就托熟人联系此人。因为此人用药八分是毒，没有熟人领见是不轻易给用的。此后，我爸和我舅舅就每天跑北京站给我外婆取药，回来用黄米包上敷在肚脐上。这个药里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是由这位老工人下班后在家里熬的。我爸他们只是每日取药买黄米。

    据我妈讲，敷上了药，肚脐上就起大泡，流水流脓。但敷了些日子，外婆竟然好了。家里人猜测，以毒攻毒，把身体里的毒都给拔出来了。自此以后二十多年，外婆的身体都没有出过大碍。家里人都很感谢这位老先生，而他只看病还不收钱。前些年，我爸妈还想再去寻这位老先生，想感谢他让外婆又多活了这许多年。据说他的儿子可能还在给人看病。但北京站周围那片楼都已拆了，无从寻起，也就未果了。

     因为外公外婆是宁波人，家里就会做江米酒，做汤圆，做年糕片。记得八十年代的时候，北京很少有水磨年糕。我家附近的一个副食店就春节前会上一箱货。我爸妈店一开门就去买，恨不得把那一箱都买了。厚厚硬硬的年糕像鞋底儿一样，然后我们就去外婆家给“阿婆”送鞋底儿去。外婆每次都特别高兴，早上起来就给我们煮年糕汤。我现在想，这就如同我在德国亚超里买到了中国食品，只不过那时的亚超一年才开一次门。

    外婆家的汤圆特别好吃，我们几个孩子特别爱吃，外婆就老给我们做。黑芝麻在锅里炒熟，用擀面杖擀得细细的，和上大油和白糖一起捏成馅儿。然后我们和妈妈、二姨、小姨一起包。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包汤圆，看来馋能解决很多事。等汤圆在锅里都漂起来了，熟了，我就迫不接待地去咬一个。香香的黑芝麻滑滑地流进嘴里，甜甜的，太好吃了！我不光吃得多，走时还拿上一包，然后我如获至宝地捧着到奶奶家让奶奶尝一个。可惜北方人受不了这大油的味儿，差点没吐了。中国的饮食差异啊。

    外公去世后，外婆独自地生活变得很困难。她和外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已经很有依赖性了。儿女们先把她接到各自家里轮流住，可老太太怕给孩子们添麻烦，总住不踏实。后来舅舅在自家楼上租了个两室一厅给外婆住，时常能照应，一年多下来，老太太又觉得一个人太孤单。再后来为她找了个条件好的敬老院，可外婆从来没有集体生活的经验，去了三天又回来了。接下来就又回到儿女家住，最后在大舅家离去的。

    妈妈虽说很伤心，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外婆的身体这么不好，可运气还好，儿女对她也好活了这么多年，走时没有痛苦，也值了。可最最遗憾的，太太遗憾的，是我的二姨。

    她是去年十月的时候被查出有胃癌的，当时就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去年十一月份我回家，她那时正在化疗，刚好在我们家休养。当时她的状态还很好，小摇还悄悄跟我说，你二姨看起来根本不像生病的。我们都觉得她能好。可今年八月我再回家，医生通知说，过不了这个月了。我去医院看她，她看起来还是根本不想病入膏肓的人。二姨长得很漂亮，南方人的小骨架子但身材很高挑，深眼窝，像苏菲玛松似的眼睛，还没有白头发。医生每次看她的人再看她的片子都认为病例搞错了。然后肿瘤已长满了她的肺部，蔓延到每个毛细血管，她不能呼吸，直到熬到最后，心脏停止跳动。但她很坚强，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怕死。

    那个礼拜我去看了她三次，送饭，送鲜花。她挺有胃口，但因为喘不上气来，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我们都不明白，人想吃想喝，为什么就不行了呢。每次从医院回来我们都很痛苦，尤其是妈妈，老唉声叹气。她觉得二姨这辈子太遗憾了。二姨以前工作的单位是老的国有企业，效益一直不好，工资特别低。后来破产，企业把地都卖了盖了商品房，她还好保住了岗位可工资还是低。好不容易退了休，退休金一下子多了，可又生了病，最后还这么痛苦。二姨的脾气特别好，在她们姐妹里是最好的，不该生病的。

    后来，我回德国了。那几天我害怕给家里打电话，我想知道消息，可又怕知道消息。每次妈妈给我叙述完二姨的状况，她难过我也难过。有几天我没给家里电话，再打过去，人已经走了。也算是解脱了吧，到最后她实在是太受罪了。

    有时，我突然就特别难过，人就这样一个、一个走了，在我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过。我第一次觉得生活特别不公平。从生到死的过程，有些人得到了太少的幸福太多的痛苦，而有些人则正相反，还有很多人在这两者之间。以前我一直以为，有了时间没金钱，有了权力每爱情，谁和谁最后都差不多了原理。现在看来，不然。我问小摇：生活为什这么不公平呢？他说：生活里不只是有好的东西。

    周末正好碰见一个亚超，里面有上海产的水磨年糕片。我买来一包在家里泡。我想，我从没回过宁波，我听不懂宁波话，但因为有外婆，我会在德国买年糕，做宁波炒年糕。以后我也会做给我的孩子吃。德国小朋友更不懂宁波话了，可能会被带到宁波去看看，但他们也会懂得吃年糕。因为曾经有一位外婆做给过他们的妈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