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成长的路上,印刻着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他是我父亲的老搭档,他任上戏舞台美术系主任,而我父亲则是该系党总支负责人,他们两都是出生在1931年,一个出生在江苏武进,一个出生在福建泉州,他只比我爸早出生两个月,是舞台美术这个缘分把两个异姓陌路的年轻人,感慕缠怀于戏剧盛宴于一生。
依然记得在1976年我父亲作为上海市第二批高校援藏教师,周老师前来送行,把幼小的我亲切地揽在怀里,因为那时进藏依然是一件生死生难卜的壮举,这一有温度的举动令我一生难以忘怀。
周老师是于2021年5月11日突发脑梗,送上海徐汇区中心医院救治,己有好转,还在病房里画速写,谈笑风声。

医生也对周老师进行全面检查后,检查情况虽仍有问题,但已逐渐稳定,老爷子自己写的一段计划是6月5号出院,最晚6月9号……但令人难以逆料的是在6月5日早上六时许,突发心源性猝死,这一风云突变的天人永隔,令人猝不及防!谁都没有想到,您老人家会以长眠于花丛中的方式出院,令人不胜唏嘘,潸然泪下!

今天,是满屏合掌,音容宛在,令人泪目。

一、满屏追忆、加冕功勋
作为中国舞美的功勋引领者,今天,当年参与奥运会开幕式设计视觉盛宴的主力军“上戏军团”的核心人员除了灯光总设计师之外悉数到场为周老师送行,他们分别是世界著名艺术家特效(焰火)总设计师蔡国强、舞美总设计师韩立勋、人物造型总设计师徐家华、舞美单项设计姜明会等。以及著名旅美艺术家吕振环、陈明夫妇、戴延年、李锐丁等。现任上海戏剧学院党委书记:谢巍、上海戏剧学院院长黄昌勇教授;全国侨联原副主席、前全国政协常委、上海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何添发;上海戏剧学院原党委书记戴平教授;原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上海市文广局原艺术总监马博敏;校友著名画家黄阿忠等也参加了追悼会。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作家王安忆、著名剧作家余雍和,茅善玉、辛丽丽等知名艺术家也敬献了花篮。



二、安身立命,生死相依
周本义老师舞美创作涉及歌剧、舞剧、音乐剧、京剧、昆剧、越剧、沪剧、淮剧、滑稽戏、黄梅戏、歌仔戏、木偶戏、儿童剧、评剧、滇剧、锡剧、川剧、桂剧、甬剧等剧种,约计有180个作品,5次获得文华舞美奖,多次获得中国戏剧节优秀舞美设计奖和全国歌剧、音乐剧舞美大奖。

( 周本义老师为《蛾》设计的舞美 )
不了解或不熟悉周本义模样的人,估计也许都看过他的作品。2018年,上海话剧经典之作《于无声处》参演第20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剧组请回了当年的舞美设计周本义。《于无声处》在美琪大戏院复演首场谢幕,导演苏乐慈介绍藏在观众中的周本义与当年欧阳平扮演者张孝中。掌声如雷,观众左顾右盼找人,许久才发现他们没有坐在正对舞台的黄金位,而是坐在走道旁的座位。老艺术家羞涩地笑,站起挥挥手而后迅速坐下。

(周本义老师为《于无声处》设计的舞美)
“我们这代人是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1955年我和朱践耳、瞿维等唱着《歌唱祖国》一起前去苏联留学。当时的中央领导同志都曾亲切地勉励我们,要好好学习,学成报效国家。我们没有辜负祖国的期望。”周本义1954年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55年至1960年赴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油画系深造。刚到列宾美术学院学习时,他由于基本功太差,第一学期素描不及格,但他毫不气馁,刻苦努力,最终学有所成。从列宾美术学院毕业后,周本义重回上戏继续任教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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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本义老师留苏时的学生证 )
退休后,周本义在位于延安西路离上戏不远的一楼画室致力创作,这里简朴但很宽敞,里面摆满油画和国画。他笑称,他们这一代人都是“有执念的傻瓜”,重诺守信,无怨无悔。老院长熊佛西最后的嘱托就是希望他“活着就不要离开舞台艺术”,为了这个承诺,周本义婉言谢绝去沪上一家大学的美术学院当院长,为了坚守舞台,周本义放弃了出国定居的机会。

周本义老师的创作生涯也因时代原因经历过高低起伏。他曾感慨,人的一生总会遇到种种不公平,有人为他打抱不平,有人批评他太软弱,但他认为,只要自己有理想、有目标,有追求,就别太在意个人的得失,“经历是财富,乐趣是境界,舞台艺术的独特魅力是其他艺术所不能取代的。在舞台美术的设计过程中,偶有所悟,我就会兴奋不已。”
三、写意舞台,写实人生
在全球化语境下,东西方文化艺术的存在形式和表达方式由一元化向多元化转变,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与渗透逐渐显现,但其文化精神内核与艺术形式之间的博弈仍在进行,博弈的结果就是文化艺术的本土化重构。所以周本义教导学生,舞美作为一种综合艺术,不要“无问东西”,既不要完全崇洋媚外,也不要固化传统程序,而是既要“西望”还要“东张”,兼容并蓄。
他喜欢戏曲里“一桌二椅”,可写意化地表现万里江山,还有“以鞭代马”“以桨代舟”“张布为城”等一系列既虚拟又艺术化的处理方式。在宁波甬剧《典妻》中,周本义也把写实的真水直接用于舞台演出。舞台上出现湿湿的青石板,哗哗的溪水声,山影、薄雾、茅屋、小桥,主人公春宝娘在溪边捣洗衣裳。这源于他到柔石故乡采风从乡村的景色中体会到地域的特点。在白先勇编剧、胡伟民导演话剧《游园惊梦》中,周本义设置一片绿茵,象征女主人公的犯规之地,也是她梦系魂牵之所在。在哈尔滨话剧院《蛾》中,周本义将碎布条拼成“河流”,“简洁的舞美似乎置女人的命运于急流漩涡中。”他还将“把玩风铃”作为贯穿黄梅戏《孔雀东南飞》的构思。
“舞台艺术有自己的创作规律,离开了对全剧准确的认知和构架,舞美也不可能有更多新意。当下大量作品不讲剧种个性、剧目特点,在台上一味搞包装,出花头,这种用舞美堆砌出来、硬贴上去的东西不仅不美,反而冲淡了艺术本体的魅力。舞台创作不能“买椟还珠”,以形式来掩盖人物,掩盖表演,掩盖内容;只有摆脱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才可能将舞台艺术魅力发挥到极致,不用钱“堆”,照样能出好戏。”这样的观点对当下舞美一味追求“声光电”的炫丽无疑是令人振聋发聩的棒喝。

(周本义老师为《典妻》设计的舞美)
无论是绘画还是舞台设计,都崇尚整体写意,局部写实,对于舞台表演,大部分中国观众喜欢接受写实的。但中国传统艺术的核心是写意艺术观。舞台上不能堆砌多余的东西,简约、写意,并不是简单化的处理,而是经过反复推敲的艺术提炼,是对艺术的高级体悟。
以往老一代剧作家的剧本舞台提示写得非常仔细,面面俱到,连主人公最小的物件都写出放在什么位置。如果按照这样的舞台提示“按图索骥”做设计也无可厚非,但是,没有任何个性。其实,任何艺术创作都贵在个性和品格。在忠于原著精神内蕴的基础上,艺术家完全可以展开艺术的遐想,在细节和演出样式上大胆地构想,可以大胆取舍,可以风格化,可以现实主义的写实,也可以表现主义的写意,只要把握适度性。
一台戏舞美设计是否成功从来不是孤立的个体,导演实际上是一台戏的领军人物。如果导演对剧本挖掘得深刻,他的一句点拨常常会令舞台设计师茅塞顿开。而舞台设计好的空间意境,也会让导演展开奇思妙想。于是,一台戏就有了成功的基础。
走不走心是舞台设计作为工匠还是艺术家的分水岭。不走心,怎么可能挖掘到剧本的深刻内涵?怎么可能寻找到最能表现该剧的舞台样式?不走心的作品是没有力量的,是缺乏魅力的,是经受不住时间考验的。至于走心,当然不能原原本本,老老实实按舞台提示去设计,那做一台复印机而已。沉下心来去仔仔细细研读剧本,排除一切模棱两可缺乏特点的表现,像演员那样去体验戏剧应有的情境,努力去寻找最佳的表现样式,而不是随意就用一种“过得去”的方式去完成。将就,是艺术的大敌,不走心,只配做一个舞台设计的工匠。
四、丰恩慈训,永惟仁范
舞美构思,是要听导演的要求,但绝不能“唯命是从”,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从方法上说,构思要透过表面的东西,追求深层次的内核,要从整体出发。设计不能太停留在具象的物象上,具象的东西太丰富了,就会滞塞思路,这就需要运用抽象思维对具象进行高度的概括,任由思维驰骋,展开宏大的幻想空间,捕个戏的灵魂,再统配其他具象的东西,一个戏的风貌就可以渐渐明晰起来了。
其实,最理想的导演其实是全才导演,特别是学过美术的导演,或出身画家、电影美术的导演。他们的导演作品不用担心构图和意境。如,日本导演黑泽明就是出身于美术;美国导演希区柯克本身也是美术出身,他从广告分镜师做到电影剪辑师,最后成为导演;美国导演大卫·芬奇早年学过绘画、摄影。可是,这样的导演可谓是凤毛麟角。如果导演和舞台美术是两条心,甚至是南辕北辙,必然导致整台戏的失败。他们是一对兄弟,唇亡齿寒,彼此制约。当年周老师和导演胡伟民、灯光金长烈的“铁三角”艺术组合创造了很多佳话。他们的合作不仅提升了剧本,甚至拯救了一个剧种。

余秋雨在导演胡伟民曾经这样说过:“我活跃在上海戏剧界的一种支柱性的理由--有黄佐临先生、有胡伟民先生!是一种支柱性的理由!有的时候一个人在一个领域里面做事,他不完全是一种外在的使命,除了个人兴趣之外,重要的是有几个重要的朋友在那儿,就可以有共同语言,可以交谈。一进入这个戏剧界我会想到本来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总会听到胡伟民的声音或者总会听到黄佐临的指教。当两种声音没有的时候,我再在那儿孤独地说点什么的时候,觉得挺悲哀的”

但也许这样的悲哀,在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周老师的子弟已经前赴后继地在世界各地开花结果,周老师的长公子周上华已经子承父业,因为您在病房里,依然在画病床、画希望,您以赤子之心信守了一生对熊院长的承诺,将自己的生命与上戏的舞美事业捆绑在一起,用心去创造人文景观,用心去升华艺术教育,用心去支持和爱戴学生。
我们知道您还有很多画要画,还有很多话要说,如今您留下了永恒的微笑,带着对世界、对艺术、对学生、对家人所有的热爱就这样孤独地走了,您虽然历尽苦难,但无心往来的祸福,无惧过往的劫缘,用真诚、善良、任劳任怨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生命文献。您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会让您的继承者借用舞台美术这样一种“有意味的”艺术形式去深度诠释“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时代精神,这种跨地域、跨时空的艺术与文化的交融会与我们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一样,激励我们对未来充满无尽的想象和无限的艺术创造可能,在充满符号的戏剧空间继续演绎戏剧的传奇。

人间有味是清欢,何妨吟啸且徐行。在我国戏剧史上,上戏舞美系曾经有一个强有力的群体,是您一直引领着和您一起留校倪荣泉、吴光耀、丁加生、徐海珊等新中国第一代舞美人,在教学、科研和创新方面直接影响了中国戏剧的发展进程,为中国戏剧艺术留下了浓墨重彩,如今,你们都走了,可以在鲜花铺满的天堂继续无忧无虑地画画了。
周老师一路走好,本固枝荣、义深情切,您用义深情切为中国舞台美术铸就了坚实的根本,所以,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必将迎来枝繁叶茂的春天。
丰恩慈训,永惟仁范。尽管时光流变,但再冷的回忆也都会自带柔光。
倪荣泉之子泣撰于2021年6月9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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