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曼杰尔斯塔姆
天亮的时候,苏酥早已起床,一个人静静地在晨光飞舞的庭院里徘徊。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院子里的柿子已熟透,桂花也开了,所有的金桂、银桂,还有迟桂都怒放着,浓郁的香气始终没有被大风吹散,秋风一袭,便沉淀出金属的质地和声响,若一不留神,似乎就会被厚重的花香拌倒。
晨光中的苏酥仰着头,凝望着满院子的柿树无语。风起时,沙沙的声音带着树远去的灵魂在大地上奔跑。繁复的枝丫上,那些柿子高高在上,太阳般骄矜,红彤彤的颜色把天空照得发亮。苏酥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柿树苍老的树皮,那些远去的青涩时光以树杆为中心,又水一样地聚拢回来。苏酥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明显地写着不舍,她以这种轻柔的抚摸方式在同过去告别,同自己告别,同祖国告别。上午九点,苏酥将只身飞往韩国,去圆她的音乐艺术学硕士梦。

“苏酥,快点来吃饭,七点半前我们得赶到机场。”苏酥的母亲在厨房里唤着苏酥,苏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笑着回到母亲身边,并给了母亲一个盛情拥抱。
苏酥的父母到机场来送苏酥。苏酥和他们分别后,走进了候机厅的苏酥此刻又折了回来,她站在候机厅的入口处,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来,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国,而且一走至少半年,她想再看看父母最后一眼。望着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就在他们从自己眼前消失的一瞬间,她柔软的心反而一下子变得无比坚硬。临走前在父母面前的郑重承诺这时如洪钟大吕般再次响起: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音乐艺术博士。想到这儿,苏酥握紧了拳头,她对自己说:苏酥,加油!
天空浩瀚,浮动着自由,云朵像鱼群一样一片一片地沉入了蔚蓝之中。大韩航空公司的CM2131号航班载着苏酥的梦,轻轻地划过了天际。经过了一个半小时的飞行,苏酥终于到达了首尔机场。当她走到第11号出口处时,牟阳叔叔已经如约在那儿等她了。苏酥一见到牟阳叔叔,便丢下手中的行李,飞奔过去,迎候苏酥的是牟阳叔叔的热情和拥抱。
“丫头,好久不见,都长成大人了。记得十年前我离开中国时,你那会儿还是个黄毛丫头呢,如今已是个大美人了。”说罢,牟阳叔叔已经把苏酥的行李搬到了车上。
汽车利箭一样射向前方,公路两旁高大的枫香树却迅急地往后奔驰,随之远去的是两排呼呼燃烧的火红色。苏酥的脸紧贴着车窗,她贪婪地望着窗外那些飞奔的树、移动的房子和被汽车抛弃的人群,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部都要装进自己的脑子里,一个都不落下。
“苏酥,好看吗?首尔美吗?”牟阳叔叔手握着方向盘,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前方问到。苏酥“嗯”了一声,两个小酒窝里装满的甜蜜就快要溢出来了。

汽车很快把苏酥带到市区,苏酥央求牟阳叔叔先去看看自己就读的中央大学,然后再回住处。深秋的首尔,天空澄明,一阵阵秋风把空气越吹越薄,越吹越冷。阳光锋利,刺破蓝天,直指大地。苏酥和牟阳叔叔一左一右,在校园里穿梭,一幢幢教学楼拔地而起,这些建筑是用花岗岩建造的,岩面粗糙,色彩凝重,现代中张显着几份霸气。校园的道路两旁,不时闪出一片片或者是一簇簇的鲜花,苏酥觉得所有的花朵都是在欢迎自己。花丛旁,古色斑斓的青铜雕塑透出时间沧桑,锃亮光滑的不锈钢雕塑尽显抽象,还有那人面含鱼的彩陶泥雕,一一如幻灯片似地在苏酥面前闪现。
他们在一块巨大的草坪前停了下来,尽管是秋天,人工培植的青草却绿得有些苍老,茂盛的绿意被风波浪一样翻动,并随着风的方向蔓延。望着恣肆的青草,苏酥恨不得马上脱下鞋子,把双脚没入青草之中,或者干脆在青草散发的香味之中打几个滚儿。正想着,一只灵巧的松鼠轻快地穿过了草坪,攀上树枝,消失在枝叶间。
在草坪的正对面,是一幢占地至少有四五百平米的六层大楼。主楼的正中,挺拔的科斯林式石柱上,赫然用镏金的韩文写着“图书馆”三个大字。当苏酥看到这三个字时,她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伴随着细微的颤抖喊出声来:中央大学!
苏酥一边和牟阳叔叔谈论着小时候去他家做客时的情景,一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面前一一闪过的各种建筑和树木。她想起有一次她在牟阳叔叔家里,为了追赶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一不小心竟把他家的一只定窑花樽碰翻在地,那四散遁逸的破碎声犹如花瓣凋零,瓷片散落了一地。苏酥定睛一看,原来是脚下散落了一地的书,她蹲下身来慌忙拾起被自己碰翻的书本,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拾起《西文文艺理论史纲》、《莫奈与印象派》、《人民公敌》、《乌托邦》、《荒原》、《跨掉的一代》,苏酥感觉这应该是一个杂家。当她把书交给面前的人时,眼睛正好与眼睛对视,这是一张极具亚洲特性的东方脸孔:黑眼睛,黑头发。还有那一袭黑色衣服,再加上那根抛纱的透明黑丝巾,苏酥一下子便记住了她。当苏酥把书递给那黑衣女子时,她冲苏酥嫣然一笑。随即转身,一阵风似地消失在前方。
“苏酥,没事吧?”牟阳叔叔走过来拍拍苏酥的肩。
“没事,是我不小心。”
苏酥不看牟阳叔叔,却一直望着黑衣女子离去的方向。
“走吧,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你还要上课。”
苏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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