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兴儿语言本身的艺术特色
(2014-12-29 09:07:32)
一是语言风格幽默诙谐,给人以轻松愉悦的美感。
《红楼梦》从整体上说是一部悲剧,而尤二姐的结局十分悲惨,更是一幕婚姻悲剧。但是高明的作家写悲剧并不总是着眼于悲剧,而是常常在悲剧中穿插喜剧描写,造成悲喜相间、悲喜相应的审美效果,从而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果写悲完全是悲,写喜纯粹是喜,这样不仅缺少变化,显得平淡,而且不能牢牢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红楼梦》则不然,在未写尤二姐的悲剧之前,先写一段喜剧情节,让兴儿详细介绍荣国府主子情况,为后面的悲剧情节作了必要的反衬,造成了悲喜相映、悲喜相生的艺术效果,这一点尤为难能可贵。
二是通俗浅切,具有生活气息,符合人物的性格,写出了人物的口吻。
兴儿是一个小厮,也不可能有什么文化,所以说出的话来一定是通俗自然的,浅切易懂的。他对贾府主子的情况看得很清楚,他有这方面的生活,所以说出话来不仅本身是真实的,而且也是富于生活气息的。同时,他这番话与他的性格又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只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话还说得情趣盎然,耐人品味。
如同是在背后议论王熙凤,由于身份的不同,作为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对刘姥姥则说:“唉,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了!这凤姑娘年儿虽小,行事儿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似的,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分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儿。”话里充满了对王熙凤的吹捧,虽也流露了一点不满,但是说得非常委婉。而兴儿对尤二姐议论王熙凤,则多有直接贬斥,而这与他的身份和经历等完全吻合。马振方先生就此分析说:“王熙凤就是一个王熙凤,两人说起来却如此不同。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与王熙凤有瓜葛,又是一个管家婆,自觉身份体面,而且要‘显弄自己体面’,所以满口谀赞之词,末尾露出一句埋怨,也是轻描淡写,口气委婉。兴儿不然,他是贾琏的跟班小厮,身份低微,年纪又轻,心直口快,无所顾忌,所以句句贬斥,句句中肯,一针见血,痛快淋漓。这就是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
三是生动活泼,声情并茂,给人以身临目睹之感,兴儿所描述的人物形象能够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在这番话中,兴儿运用了很多比喻,并且都很传神,让人听后经久不忘。特别是把迎春说成是“二木头”,把探春说成是“玫瑰花”,把王熙凤比成是“醋缸”、“醋瓮”,说林黛玉是“多病西施”,说薛宝钗是“雪堆出来的”,这些比喻都是非常形象、非常贴切的,使所要介绍的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一下便凸现出来。关于以醋为喻,傅憎享先生曾作过很深入的分析,我们引来一读:
吃醋作为妒嫉的喻词人们习用,其语源人们也因习用而习焉不察。据《在阁知新录》载:“世以妒妇比狮子,《续文献通考》‘狮子日食醋酪各一瓶,吃醋之说殆本此。’”《薛文龙悔娶河东吼》用的便是这个典。后世之人之取拈酸吃醋之意,而不想及狮吼之妒妇。贾琏自我表白“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第六十五回)。凤姐也说:“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第六十六回)。还是兴儿评语公道:“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这正如由爬灰而延伸的工具“掏灰耙”一样,由吃醋而延伸到醋的容器。醋罐子不简单如《小说词语汇释》解为“吃醋的人”,而是以容醋量之大如罐、如缸、如瓮,喻其醋性之大。
由此可见,兴儿关于“醋罐子”、“醋缸”和“醋瓮”的比喻,的确是生动无比的。同时兴儿还善于运用夸张的手法,说什么见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林黛玉固然体弱多病,但是还不至于风一吹就倒;薛宝钗固然体态丰腴,但是也不至于风一吹就化。然而,这样极富于夸张色彩而又生动传神的语言,不仅在过去的小说中是十分罕见的,而且极具艺术性的,读来真令人拍案叫绝。
如用“老鸹窝里出凤凰”来形容探春,便把她的庶出身份,把她的非同寻常,都很形象地表现出来了,这很自然使我们联想起她的判词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8〕。一些俗语、谚语,一经兴儿运用,便焕发出光彩,显出了生命力,也使他的语言增强了表达艺术效果。
兴儿的话不仅形象地描绘了别人的性格特点,他本身的性格特征也从中充分反映出来,这正如薛瑞生先生在《红楼梦谫论》中所指出:“因为是贾琏的‘心腹’小厮,他才能说出这些话;因为尤二姐善良柔弱,他才敢于说出这些话;因为他聪明伶俐,才将这些话说得准确而又有趣。曹雪芹要让人物的语言‘一身’而兼‘二任’,看来是费了一番苦心的。”〔9〕傅憎享先生对此也发表过很好的评论:“更何况,通过人物之口不仅写活了兴儿所评论的人物,且也由此写活了兴儿这个知人论世、伶牙俐齿的典型人物。兴儿对凤姐、平儿、黛、钗、纨、迎、探诸多人物的议论,都从一个侧面突出了那人物的性格特点,直对那人物的鉴定。而且兴儿的评述语言是性格独具、色彩独有的,只能出自兴儿之口。从他评论褒贬里既写了这群人,也写了兴儿这个人。不仅‘能由说话看出’(兴儿)那人来,更由兴儿所说的话看出他评说的那群人来。说人不仅给对象画像,说的过程中也生成了自画像。兴儿说人与被兴儿所说之人,都不是说明书式的人物简介,而是于叙述之中显出了说者与被说者的心灵。”
可惜,这位爱说话而又会说话的兴儿,也终因爱说话多而招来灾祸。到第六十七回,兴儿又在二门上说长道短,话中提到了“新奶奶”,话传到了王熙凤耳中,于是又有了“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的一幕,兴儿因为话多而受审。尽管如此,兴儿的形象本身还是非常鲜明的,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