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系列电视片《江南》解说词第八集《浆声灯影》
风华烟月,金粉荟萃,秦淮河上的风景,好象是为了故事才修造的,先是有了故事的起承转合,然后围绕着这个故事,再造出来一段风景和风景里的春花秋月。
故事老了,风景依旧。
老了的故事把人世间的沧桑细细诉说,而风景,则是这人世间沧桑的留影和形式。
好些年前,很多游玩秦淮河的文人墨客,他们敏感柔软的心灵,常常因了秦淮河的浆声灯影而惊羡感动,这样,他们就写下了很多关于秦淮河的诗词文章。有时候那一些文人墨客仅仅为了一些绮丽的梦想,有时候为了那么一点欢乐那么一点忧愁,他们就把情感投向了秦淮河,秦淮河就风姿绰约风情万种,就成了文人墨客的风景。当这一些文人墨客也加入到风景中来了,秦淮河就进一步地诗情画意了。
也许,恰恰由于这样的情形,走过秦淮河,我们变得特别地风雅起来。
“城里的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舫箫鼓,昼夜不绝。每年四月半后,秦淮的景致渐好了。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在河里,上下通明。”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这样描写了秦淮河。
有关秦淮的记忆,是一些拆散了的日记。仿佛就是昨天,昨天的清早或黄昏,然而重新翻读,却是恍若隔世。
诗人说,江南有我许多的表妹。而我只能采其中的一朵。这话,真叫人怦然心动。
这一天,照例是阳光很好,早上,卖花的姑娘依然是从画舫经过,她喊着:卖花,卖花哎。她的声音是甜津津和脆生生的。花是新摘的,花瓣上还有昨夜的露珠。
就在这时画舫的窗子“吱咯”一响,小姐探出头去。
小姐是冯梦龙笔下的小姐,是木刻影印的《三言二拍》里的小姐。
卖花的姑娘立在桥头,看看桥下的流水,水上的荷花,今天心情真好,卖花的姑娘就在心情好的时候哼起歌来:约郎约到日出时,等郎等到月偏西……
小姐就在这时候走下画舫,小姐是来卖花的,小姐听了这样的歌唱,竟是久久无语。
风花雪月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沧海桑田 。
后来,庵堂就是秦淮河上的这个小姐的家了,往事过眼,岁月无痕,一颗菩提的种子,落在宿命的佛土,暮鼓晨钟,小姐只在忆起那支民歌时,有了超越红尘的飞升。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是唐诗里秦淮河,唐诗里的秦淮河繁华并且伤感,岁月如流,悠悠秦淮,繁华似水,伤感是岸。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这是梦醒时分的感怀,人们不愿意忘记艳绝风尘的李香君或者柳如是,不愿意忘记回眸一笑百媚生,更不愿意忘记芳心侠骨在风起云涌中的长歌当哭。
明代未年河南名士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在金陵相遇,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后来阉党马士英、阮大铖收买侯方域不成,对他们进行加害,侯方域投奔史可法,李香君被福王选进宫中。清军破了南京,侯方域和李香君在栖霞山的白主庵相会。李香君拿出桃花扇追怀往昔。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这一朵桃花,是已经消亡了的大明江山,在后来的岁月中,最抒情的一个刹那,这一刹那的开放,是秦淮河上的千古绝唱。
和李香君仿佛,在那一个动荡的时代,柳如是的的命运,经历了更多的风风雨雨,秦淮河上的轻歌曼舞稍纵即逝,当明王朝岌岌可危的时候,“闺中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清军南渡,南京沦陷之前,柳如是劝说自己的丈夫钱谦益自杀殉国,并表示自己紧随其后。钱谦益犹豫再三,终于同意了,于是二人载酒水上,声言欲效仿屈原,投水自尽。直到天色已晚,钱谦益探手水中,说了声,水太凉了,怎么办?柳如是气急之下,纵身要往水里跳去,却被钱谦益死死拖住。
数天后,钱谦益屈节降清,而柳如是,开始了她漫长的反清复明生涯。
在给自己女儿的遗书中,柳如是说,将我悬棺而葬吧,我一生清白,不沾清朝的一寸土地。
只有在秦淮河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子,才会落在风尘女子的肩头,也只有秦淮河的青楼,琴棋书画才能够和金戈铁马合成动人的交响。
梁实秋说,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说是如雷贯耳,至少看过《儒林外史》的人应该知道。其实秦淮河也不过是和西直门高梁桥的河水差不多,但是神气不同,秦淮河里的船也不过是和万牲园风水月处的船差不多,但是风味大异。
今夕何夕,月色如水,在这样的月色下让这一个一个的故事串成珠链,让珠链在今夜的月色里闪耀熠熠的光芒。
当年,朱元璋在建造南京城的时候,没有依照常规,建一个四四方方的城市,而是根据地形地势,将秦淮河划分在市区以内,将南京建成了南北狭长的样子,据说,这一位明朝的开国皇帝,就是为了不想失去对秦淮河一带富庶的商业区和居民区的控制。
不然,我们或许只能从前人的诗词歌赋里去领略秦淮河的繁华似锦,只能从线装书的字里行间,去感受夫子庙的雕栏玉彻了。
夫子庙是供奉和祭祀我国古代思想家、教育家孔子的庙宇,这一组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始建于宋朝,由东晋时期的学宫扩建而成,然后,几番关怀备至兴废,历经沧桑,在清朝同治8年重建后,又遭侵华日军损毁。84年以后,历经数年论证和规划,维修和复建,夫子庙得以再现辉煌。
夫子庙的一边就是贡院,这是当时江南最大的科举考场了。
这一张遗落的榜文上,第一名是文天祥。
1256年5月8日,文天祥参加殿试,他不打草稿,洋洋万言一挥而就。1256年的皇帝是宋理宗,宋理宗在策题中问,有什么办法才能改变人才匮乏、士习浮华、国库空虚、兵羸军弱的状况。
文天祥一步上前,行过大礼之后,不慌不忙,侃侃而谈:皇权独断、贪官充斥、宫廷奢华是造成这一些状况的根本原因,要让它有所改变,就应该以正人君子代替贪官污吏,然后节约开支,壮大军队,使民有道。
一席话说完,主考官将文天祥排在第七名,宋理宗看过花名册,再一次想起文天祥落地有声的对答,就朱笔一挥,将文天祥放到了第一的位置上。
最初,至少是唐宋,作为通过考试的方式为国家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对于社会的演进,也曾经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为当时的社会环境和风气,带来了活力。而也正是封建社会自身的限制,使科举制度日趋腐朽并走向没落。
读书和应试,成为封建时代知识分子进入官场的阶梯,和他们取得功名利禄的捷径,因此有了“一品白衫”和“白衣卿相”,有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有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有了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在黄卷青灯下,忍受着“十载寒窗无人问”的寂寞和辛苦,并且以青春和 生命编织着“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憧憬和梦想。
江南贡院,应该是最大的八股文生产基地了。
当年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的老先生,是这样说起贡院的情形的。
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不少,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点名,搜夹带。然后大家归号,一般快到晚上,头场的题目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
所谓“号”,就是这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的号舍。每一个号舍,恰好容得下一个人坐着,从前有人说是号舍象一顶轿子,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顶轿子里了。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交试卷的时候跪在地上好半天,说是从少年时代参加科试,至今已经考过30多次,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够获得功名呵。
考官读完他的文章,批了四句话:“年在花甲外,文在理法外,字在红格外,名在额数外。”
科举的得失已经成为一种关连到家族、亲人、故乡荣辱的庞大的社会命题,名落孙山的考生,他的无奈和悲哀远在名落孙山之外。回家的路一下子遥远和漫长起来,守在异乡清冷的客栈里,听窗外几声风雨,就桌前一杯苦酒,也不由得感慨系之。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
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
而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一向真切醇厚的乡情和亲情,竟也变得苦涩起来了。归家途中的落弟考生,收到了妻子寄来的家书:
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
都说是家书抵万金,读着这样的来信,真不知该喜该忧啊。
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辛酸,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比比皆是。
吴敬梓出身豪门,急公好义,因为科举落第和婚姻破裂而在33岁那一年从老家迁居南京秦淮河畔,并且在秦淮水亭,完成了《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五十五回,这一部长篇小说,写的就是明朝儒林文人在封建礼教和科举制度下的形形色色,千姿百态。
形是奇形怪状,色是声色犬马,姿是挠首弄姿,态是丑态百出。
吴敬梓,自称“文木老人”。就是这样一位老人,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中国古代小说中第一部讽刺之作”,这话是鲁迅说的,鲁迅还说了,吴敬梓是“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
也是在夫子庙,也是和《儒林外史》有关,这一个人物就是“才情恣肆,一泻千里”的“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袁枚。
随园老人袁枚去夫子庙,一如既往地先去逛一逛书店。开设在夫子庙的书店,诸子百家、通鉴史籍、 诗赋词集、方志史乘、戏剧小说、野史秘闻,真所谓是应有尽有。
但是这一天,书架上琳琅满目的《龙文鞭影》、《八股通义》竟是少有问津,而大家挤在柜前,争相购买着一函新书,竟是《儒林外史》。
袁枚不由得一愣,是谁将这部荒诞不经的稗官野史刊印出来了?于是,多年前与吴敬梓一次针锋相对的论争又一次闪现在了袁枚的眼前。
那个时候,《儒林外史》的手稿已经在文人墨客中间争相传阅了,袁枚翻开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当他读到“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时,不由一阵心惊,贯索是牢狱,文昌是文运,朝廷迫害文人,这不是大逆不道的宣传吗?
待全书读完了,袁枚召来当时南京文坛上的头面人物说道,这一册《儒林外史》攻击科举,流毒太深太广,我要当众宣布它的罪状。
吴敬梓听说了这话,哈哈一笑,然后说道,他袁枚只看到他自己春风得意,却看不到天下萤光苦读的寒士被拴死在四书五经上的苦难,他召集文人又不能代表文人的利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立于“桃叶渡”下,我们仿佛看到了吴敬梓扬长而去的背影,我们的耳边又一次响起范进:“噫!好了!我中了!”的叫喊。
这一声叫喊渐行渐远,远成过眼烟云,远成烟消云散。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朝花啊夕拾,王谢故居,花开花落,乌衣巷里,燕来燕去。
在漫长的历史记忆里,竹林七贤,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在魏晋特殊的风景里,他们就这样把酒临风地在竹林里站着,站成雕塑。
也许,当时的天地过于地黑暗,所以他们生命的光辉和文字的神采,就更显得耀眼和醒目了,也许当时的社会过于动荡,所以他们人格的固守和意志的执著,就更显得坚毅和神圣了。
魏晋的泥路上,驾着马车,颠簸着走来的,就是阮籍。马车上装着酒缸,马车没有方向,走到哪里,那里就是目的地了,也不知要喝多少酒,喝到醉时,这时就见真精神了。
“晋人多善饮酒,有至沉醉者,其意未必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有惧祸,惟 托于醉,可以疏远世故。”
这是南宋文学家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的评说。
所以阮籍醉酒,是壮志难酬时的明哲保身,是鄙弃礼法时的嘻笑怒骂。醉酒佯狂的阮籍,儒内玄外,诞而不邪。
和阮籍的醉里乾坤半梦半醒难得糊涂这样的一种姿式不同,嵇康,性格外露,愤世嫉俗,在竹林七贤中,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名士。
我们看到的才华横溢锦绣文章的嵇康,正在自己家门前的柳树下打铁,炉火正红,火星四溅,嵇康畅快淋漓地挥舞着铁锤。而这时候,他超脱俗情,藐视功名的心志,也一览无余。
鲁迅先生在谈到阮籍和嵇康这样的怪诞时说:“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
嵇康的死,是一个天大的冤屈,他为受到迫害的朋友仗义正言,却正好被居心叵测的当权者找到了加害于他的理由。
我们看到走向刑场的嵇康神色自若。
走向刑场的嵇康抬头看了太阳,还没到受刑的时辰,便要来一架琴,弹奏起《广陵散》。霎时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琴曲昂扬激越,如泣如诉。
当《广陵散》烟消云散以后,这个时代也一去遥远了,留下来的,是文章和精神,美妙灿烂的文章和超凡脱俗的精神。
不仅仅是秦淮河上的那一幕风花雪月,天老地荒,持之以恒的是平常日子,百姓人家。不仅仅是夫子庙前的那一声之乎者也。前世今生,经久不衰的是风土人情,衣食住行。
就是现在。现在的秦淮河,现在的夫子庙,古玩字画、民间工艺、花鸟盆景、茶楼酒肆、饭馆小吃,那一份民间的风情,那一种民俗的情调,愈发让人感到可亲可近。
也许就是巧合,在夫子庙,我们找到了的一家菜馆,正好是经营淮扬菜的。
有许多人,读了“烟花三月下扬州”,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夜泊秦淮近酒家”这就象有许多人到了秦淮河,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扬州的瘦西湖来。
似曾相识的风貌,依稀仿佛的格调,使夫子庙和淮扬菜珠联璧合,这时候我们的心情和口味联系起来,竟也是那么天衣无缝。
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
这是朱自清笔下的维杨菜。
朱元璋在南京登基以后,淮扬菜被列为宫廷御膳,到了乾隆年间,扬州的官吏和盐商屡次接驾都要大摆宴席,菜肴100多种,再配上各种鲜果小碟,这就是所谓的“满汉全席”了。
满汉全席肯定是美味佳肴,但满汉全席毕竟曲高和寡,不亲切,所以也不家常。淮扬菜里最平易近人又别有风味的,应该就是扬州三头和烫干丝了。
三头是清蒸狮子头、拆烩鲢鱼头和扒烧整猪头。
朱自清说:“先将一大块的白豆腐干飞快地片成薄片,再切成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逼去了水,抟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小撮虾米和干笋丝就成。”
这是烫干丝。
旧有“玩在杭州,穿在苏州,吃在扬州”一说,更见淮扬菜的魅力了。
“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这一句话没有任何的色彩,却很真实,也是朱自清说的。这让我们想到了扬州的富春茶社,想到了富春茶社精致的点心。
富春的点心以面粉发酵和馅心精细而胜人一筹。发酵所用面粉称得上是洁白如雪,在魔术师的手中,“洁白如雪”便“栩栩如生”了,或许还真能够来一次“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呢。
沏上一壶茶,叫上一客三丁包,或者千层油糕,或者翡翠烧卖。
而茶社里喧嚣的声音,食者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注意力全在味觉上了。
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就着这样的艺术品,扬州人喝着他们喜欢的茶,轻轻松松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在梅兰芳的家乡,流传有梅兰宴,梅兰宴和梅兰芳有关,梅兰宴是可以吃的京剧。所以在我们心底里久久回响着的,是梅兰芳清和圆转累累挂珠的演唱。
“以声论,则婉转滑烈,近于流莺,吐音之际,一字百折,有如桑丝一缕,摇漾晴空,且忽然扬之使高,则其高可上九天;忽然抑之使低,则其低可达重泉,上如抗,下如坠,可谓极其能事。及曲终之际,则余音悠然,古所谓余音绕梁三日者,斯为得之。”
这是1922年,梅兰芳赴香港演出之后,《大公报》评论文章中的句子。以这样的句子演绎梅兰宴,梅兰宴就是从前的韵味,留传下来的另一种回响。
坐在夫子庙这清风明月的楼头,细细品味着这绘声绘色的淮扬菜,我们竟是又一次想起了袁枚。
应该就是时代的局限,袁枚对于吴敬梓和《儒林外史》的攻击,成了秦淮河边,历史的遗憾。
袁枚是为官清正体恤民情的太守,40岁的袁枚退隐于南京小仓山,筑起“随园”,过着把酒临风,以诗会友的生活。袁枚艺术创作上的“性灵说”独树一帜,使当时的诗坛为之耳目一新。
袁枚还是一个美食家。72岁的时候,袁枚整理写成了一本烹饪专著《随园食单》。
写诗要有个性,要让本性自然流露,“味欲其鲜,趣欲其真”,烧菜呢,烧菜也是这个道理呵。
这是袁枚的观点。袁枚说这个话的时候诗人气质和厨师品质已然浑为一体。
因为广交朋友,而后遍尝美食,因为名声在外,好多人送来美味佳肴,就为了能够听一听袁枚的品评。
有一回袁枚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手制豆腐,吃得非常满意,“一切盘飧尽废”,于是就向厨师讨教烹饪的方法,厨师笑了笑说: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你若肯为豆腐三折腰,我就告诉你。
袁枚真的上前三揖,然后,学到了这套手制豆腐的烹饪方法。
后来有人写了一首诗,记叙这一则轶事:
珍珠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调。
谁知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一折腰。
是的,这样的故事,使《随园食单》里的一道道菜肴,多了一些意外的滋味,这样的滋味,使人间烟火里的一个个日子,多了一些意外的韵味,这样的韵味,使秦淮河与夫子庙,多了一些意外的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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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谜语:
二人下山说诗(丝)文,三炮打进四川城,
十月十日来相会,三人骑马一路行。
这个谜语的谜底是四个字:徽州朝奉。
按着国学大师胡适的说法,朝奉,原来指的是当铺中的工作人员,而徽州朝奉,则是一切徽州士绅和商人的泛称了。
乡间的道路是乡土做的。
就在这里,徽州朝奉走了出去,就在这里,贞节牌坊树了起来。
沿着这条乡间的道路,我们走进徽州。
徽州在黄山和齐云山之间,南宋淳熙《新安志》说,徽州是“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
“山限壤隔”,就是自为一体,独立成篇,“民不染他俗”,自成一家,别具一格。
而徽州的地望,素有“吴楚分源”的说法。“吴楚分源”就是说到了这里吴和楚有了一个分界,徽州,是江南的风貌,徽州又是江西的风气。
所以我们看到的徽州,是一个黑白的徽州。
黑白两色应该是徽州最本质的灵魂了。
黑是黑得彻底,白则白得坦然。
黑色瓦面,白色马头墙;它的青石板路以及两旁紧闭的黑色木门;白色的门罩,残缺的砖雕;阳光下溪水泛出耀眼的光芒;一个老太走过我们的身边,旧式的帽子下面藏着苍老的面孔,隐隐约约,我们看到了几缕白发。
黑白两色如果有声音的话,那一定是静与寂这两种声音。
所以我们看到的徽州,是一个旧气的徽州。
古意森森。
锈蚀的镜子。
或者,落满灰尘的条桌上的老式花瓶,没有插花,也没有插那把旧气的鸡毛掸子。
徽州是旧气的,旧得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徽州的这种旧气是本质的,自然天成的,仿佛一个家教很好的小姑娘,见了人总是笑咪咪地问好。即使是做了媳妇,做了婆婆,也是心平如水的样子,心里知道生活是艰难的沉重的,即使是这样,家教很好的小姑娘脸面上也决不露出半丝懊恼。
与旧气相呼应的是“旧时月色”。这四个字真好。形容月亮的文字实在太多,而旧时月色。好像我们穿旧了的衣裳,那种初穿新衣时的拘束已过,剩下的只有旧衣裳的软绵与体贴。
所以我们看到的徽州,是一个幽暗的徽州。
这是时间与人生的缓慢幽暗。
时间走到徽州这个地方,忽然不想走了,它任性地停在路边桥上上,看风景去了。而人生呢,也在缓慢与幽暗之中徐徐地展开。
胡适说:“我是安徽徽州人。”
胡适的老家,是在徽州绩溪县城约四十公里的上庄。曾在这里为官的吴拙安赞美这一派风景是“其山清以旷,其水环以幽”。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少年胡适诵读着“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九年家乡教育,曾经让胡适津津乐道,让胡适深深怀念。
1959年,离开家乡多年的胡适,立在窗子前久久凝望。其实窗子外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风景,秘书生怕打扰了胡适的沉思,悄悄地退出房门。
就在这一瞬间,秘书听到胡适轻声背诵起了古诗:
“古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这一瞬间,胡适想起的,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故乡徽州。
走在乡村的路上,我们首先听到了乡村的吟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情深意长的小夫妻回到家里耕田织布的时候,《天仙配》,流传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成了黄梅戏的代名词。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座旧戏台。
千年风雨一幕戏,戏下场了,戏台却是风情依旧。
并非通常理解的保护文物,仅仅就是出于感情习惯,戏台的完好无损,不是重新修复的那一种完好无损,锣鼓和琴声一响起来,就能回到当年四时八节热烈的芬围之中,人也变得幸福多了。
最初的时候,采茶歌或者黄梅调,是田野乡村的山歌小调和叙事民歌,安庆的民间艺人就是根据田野乡村的山歌小调和叙事民歌的特点,吸取了安徽地方戏曲青阳腔和徽剧的曲调和表演形式,进行充实和改造,然后,在广大的乡村演出。
没有遭到官府的禁锢,也没有受过文人的改造,黄梅戏从来在民间生长,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民间的生活气息和泥土芳香,健康而纯正。广大的乡村,就是通过唱戏看戏来表达他们生活平安和幸福的感受。
每年,在祭祀土地神的日子里,乡村里总要演戏的,这就是社戏,乡村里的唱戏,往往和一些宗教活动联系在一起的,戏开场了,乡村的人们也得到了某种降福祛灾的保证。
《安庆史话》这样评述黄梅戏:它生长在锦绣旖旎的江南,它不像秦腔那样融会着塞北草原的高昂气势,又不像河南梆子那样充满着黄河奔流的雄健气概,它散发着江南泥土的芳香,委婉缥绵,轻柔优雅。
在外乡人看来,黄梅戏仿佛山野吹来的风,仿佛春日溪头的荠菜花,又仿佛山涧淙淙不尽的流泉。
当妩媚亮丽的徽州女子独立于舞台时,她以自己的年轻之心体察世态,以自己的年轻之心表现世态,谁能不切身感受到一种青春活力的激荡和灿烂年华的召唤呢?
当翩翩起舞的仙女从天而降,美丽的神话和动人的传说与乡村的生活也就一步之遥,所有的辛劳和苦难,就在这个瞬间心平气和,羽化成尽善尽美的幸福。
这时候世俗的欢乐,自然而然地替代了庄严的敬畏,这一时刻,戏台上下,就是乡村生活的娱乐中心了。
天上是一轮亮亮的月,地上是几盏明明的灯,河上的风轻轻地吹过去,台上的唱低低地传过来。
就在这样悠远的旋律中,我们回过头去,眺望不远处的青山绿水,青山绿水之中的徽州。
和所有古老的城镇一样,徽州,比起徽州的现在更让我们觉得恍惚。而恍惚之间,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与我们僻面相逢了。
徽州有三绝――民居、祠堂和牌坊。
和名胜古宅相提并论,民居少了几分浪漫和华贵,多了一点平白和朴实,少了几分洗炼和超拨,多了一点散淡和随和,少了几分灿烂辉煌,多了一点人间烟火。
在徽州的老街上巷子里走走停停,如果说名人故居是一口古井,那么民居,就是一条河流了。日常生活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正在进行的故事,这一些故事,应该是徽州从前以来的根源和因果,也是打动了我们的最初和永恒。
几层小阁傍山隈,六尺地重三尺开。游客不知人逼仄,闲评都说好楼台。
这是清朝人俞正燮《徽州竹枝词》中,有关徽州民居的句子。
由于特殊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限定,使明、清时期徽州民居的建筑形态,产生了一种别致的生动。这样的别致和生动,得到了以后岁月的认可并和徽州人日常的生活,达成了默契,从而在日积月累中,沉淀为坚决的理念和程式,沉淀为焕发着熠熠光华的乡土文化。
这样高低错落、起伏变化的山墙,就是徽州的“马头墙”。
马头墙,是徽州民居显著而鲜明的一个标志,它以抑扬顿挫的节奏和韵律,演绎着徽州日常生活的从前以来。
在徽州,无论是普通民居还是富商豪宅,几乎千篇一律地建造了这样的封火山墙,最初,是为了防范邻居失火,殃及自家,渐渐地,马头墙成了徽州民居的装饰,成了徽州这一方水土上永久的风景。
马头墙的别称是“五岳朝天”,这一个别称表达的应该是徽州人对天的敬畏和虔诚,也是徽州人对生活的自信和神圣。
在徽州民居中,和“五岳朝天”并称的是“四水归堂”。
徽州民居是一种以天井为中心的内向封闭式的组合建筑,天井是徽州民居另一个主要特征。
天井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有人说,天井的的设置,反映了徽州人四水归堂的风水观念,而建筑学家说,这是承袭了人类始祖在远古生活中曾有的设计,是新的意义上的返璞归真。
四面高墙围护,高墙也很少开窗,高墙上的窗子很小,窗子仅仅是马头墙上的装饰和点缀。
所以徽州民居总是让人觉得幽暗而凄迷。
当地的老人说,这叫做暗室生财。
除了暗室生财,另外的一原因,是徽州的男子大多经商或者在仕途上进取,所以徽州的男人,是出门在外的男人,建筑上不开窗子,就是为了家人的安全。而为了屋内的通风和采光,产生了天井。
徽州民居一般都建在远离城镇的偏远山村,在交通不发达的明清时代,徽州人为了营造一个理想的家族环境,非常注重室内装饰,他们在屋梁、斗拱、雀替、立柱、隔窗等构件上,雕刻着各种造型的飞禽走兽、花卉云彩、传说故事和戏剧人物,这些寓意吉祥、平安和富贵的雕刻,分明是屋子的主人,理想精神的追求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
这是挂在徽州民居中的对联。
“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
同一屋檐下还有这样一幅对联。
贾而好儒,这二幅对联正好反映出了徽州商人经营走四方之余,耕读传家的潜在心理。
清晨的时候,我们走在渐渐变得明亮的老街上,不疾不徐,行色从容。
老街上的行人稀少,宁静的光线配上徽州老式房子,让人觉得是一对恩爱夫妻,琴瑟相和,地久天长。
街上的店铺和民居,也是一个静字,都上着陈旧的木板门,有些刻着支离破碎的花纹,有些刷着斑斑驳驳的油漆。
--时光飞逝如电,令人触目惊心,而历史只不过是昨夜吊起的一桶井水,随意地冲洗着这些老式门板。
然后,让我们穿过老街和老街上的民居走向祠堂。
自古以来,徽州就是家族制度比较盛行的地区,因而徽州民俗文化别具风格并且源远流长。
这样的特征,《寄园寄所寄》中也有记载:“千年之塚,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
徽州的祠堂是一个宗族的圣殿,通过族人的共同祭祀,活着的人便与死去的祖先在心灵上得到沟通,同时,也增强了宗族成员的同源意识,相互之间更加亲近和团结。
“敬爱堂”是西递胡氏宗祠,作为祭祀胡氏列祖列宗之堂,也作为宗族议事、族人举办婚嫁喜庆、教斥不肖子孙的场所。
这一个“孝”字,据说就是朱熹造访西递时所写的。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西递村族人每月都要在祠堂举行读谱活动,同时还要诵读家训、家法族规、祖宗格言和先贤语录等。定期的读谱活动使族人不断重温家族的历史、祖先的功德,铭记祖先的古训:家族兴旺,不忘祖上仙根;历史久长,不离家族脉络。
在宗族礼教最为盛行的时期,也正是胡氏家族最为昌盛的时代。朱熹的理学极力倡导恢复和加强人伦关系,推崇儒家的礼教思想,使一贯倡明经学为世儒宗的胡氏家族如鱼得水,他们祭拜祖先,春蒸秋尝。他们教导子孙,百世效仿。
叶村的祠堂里,族人们用属于自己的方式祭祀着一位英雄,一位在三百年前救过全村老少性命的英雄慧安和尚。
这是轰轰烈烈的祭祀,这是刻骨铭心的祭祀。
贴彩纸,扎灯具,简单而质朴的狮子、麒麟、大象、火牛,它们是用来镇恶驱邪的,这是乡村人心目中的吉祥物。
祭祀活动由“出罗汉”开始,挨家挨户的走,这一走,竟走遍了乡村,竟迎来了月色。
所有的都是照着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在做。也许只有老人们对曾经过去的经久不忘,也许只有老人们才记得小时候祭祀的做法和习惯。一笔一划,上了年纪的老人认真地为年轻的孩子勾画着脸谱。
年轻的罗汉们亮着赤膊光膀,在大鼓敲击的简单节奏下,在简简单单的戏台上,不说,也不唱,只是把崇敬之情藏在心底,充满力量地叠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罗汉造型。
而我们看到最多的是牌坊造型。
这是徽州人割舍不断的情啊。
这一对门神是秦叔宝和尉迟恭,唐朝的时候,皇宫的大门上也是这样画的。追慕堂供奉的不是胡氏始祖,它供奉的是明经胡氏远祖--唐太宗李世民。
据胡氏宗谱记载,西递胡氏始祖为唐昭宗李晔之子,公元904年,唐昭宗迫于梁王朱温的威逼,仓皇出逃,驾车东行,途经河南陕州时,皇后何氏生下一个男婴。当时新安婺源人胡三宦游于陕,秘密将太子抱回徽州婺源考水,将其改姓胡,取名昌翼。昌是吉祥平安,翼为翅膀,昌翼平安的飞离了虎口。百年匆匆而去,胡氏五世祖胡士良以公务赴南京,途经西递,立即被西递的山形水势所吸引,很快将全家迁居过来,从而写下了胡氏宗族在西递这块土地上九百余年繁衍生息的历史。
这样的结局是唐太宗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现在,立在人去楼空的雕梁画栋前面,我们的心里,徒然升起了“如何往事暗伤心,低徊欲对梅花说”的心绪。
合姓而居的村庄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不管这一姓后支是大是小,但对祖先的崇奉,是这一姓在现实生活中紧密团结的需要,是一种不能泯灭的家族情感的需要。他们是一些固守乡村理念的人们,他们内心持之以恒地存在着对一个家族历史延续性的期待,持之以恒地存在着对一个家族未来希望的梦想。
歙县棠樾村的清懿堂是专门为节妇烈女建造的祠堂,这在徽州,甚至在中国也是少见的。
清朝的时候,一位叫鲍启运的棠樾人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建造了清懿堂,后来人叫它“女祠”。女祠的建筑规模并不比同村的宗祠或支祠小,在布局上也类似其他的祠堂。但是,女祠的大门不象宗祠、支祠是正面敞开,女祠是在山墙上开一小的边门,进女祠不走大门走边门,这反映出建造者在家族观念极强的环境中的一种顾忌、一种妥协。
立在严严实实,见不到一扇小窗的女祠前,我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恍若隔世的复旧感,更主要的,是加深了我们对徽州传统生活的理性认识。
外乡人称徽州人“徽骆驼”,徽州人说,是的,我们是徽骆驼。
徽骆驼实在是徽州人传统的性格和精神,是对徽州人刻苦奋斗全力开创精神的自赏和褒奖。
当年的徽州,所谓:“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因为山地偏多耕地偏少,乡民们因生活的压力而背井离乡,出外做生意。渐渐地,徽州人因善于经商而声名大振,甚至还有了“无徽不成镇”的说法。
而在“海内十分宝,徽商藏三分”的背后,却是“徽商不蹲家,经营走四方”的飘泊和无奈。
牌坊,就是徽州人树在这一路风尘中的标志和符号。
郑村就在通往棠樾的公路边上,这里是徽商古迹保留较多的一个地方。郑村的贞白里牌坊,建于元末,这也是徽州现存的最古老的牌坊了。
康熙五十七年,程庭归乡展墓,路过这里,“花正烂漫,为之停车玩赏,移时而归。”
这是《春帆纪程》中的记载,那时的郑村,象花一样开在岁月的枝头。而现在,我们只能从依旧耸立的贞白里牌坊和古人的字里行间感受依稀花香。
沿贞白里牌坊东去,就是忠烈祠坊。这一座牌坊崇祀的是隋唐年间的汪华。
当年汪华安营扎赛的地方,建造起了汪华宫,汪华宫的门上,是这样的一付对联:
乱世据六州,保境安民,煌煌功绩垂千古
治平朝帝阙,忠君爱国,赫赫英名满神州。
这是动荡年代时,兵荒马乱里沧海横流的故事,受到徽州百姓拥戴的汪华,为保一方平安,金戈铁马,攻克被隋军所占的歙、宣、杭、睦、婺、饶六州。武德四年,汪华归顺大唐,并被授歙州刺史,死后谥号“忠烈公”。
在徽州,最负盛名的地方神,就是汪华。老百姓尊他是“汪公大帝”、“太阳菩萨”,除了忠烈牌坊,各地还有“游太阳”的祭神活动。
油菜花残麦穗长,家家浸种办栽秧。
社公会后汪公会,又备龙舟送大王。
这一首《新安竹枝词》把迎太阳描画得热热闹闹,风风火火。乡村的英雄因乡村而更加辉煌,而乡村,也因乡村的英雄而更具风采。
还有,歙州名士唐仲实与朱元璋谈论治国之道,朱元璋采纳了唐仲实关于要让老百姓休养生息的建议,于是有了龙兴独对坊。这座牌坊,既是对朱元璋礼贤下士的歌颂,也是对唐仲实忧国忧民的品德的赞扬。
还有,被当时诗坛盟主王士祯誉为“云间洛下齐名士”的同胞翰林坊。
还有许国天下坊、丞相坊、状元坊等等。
还有,贞节牌坊。
现在,让我们将凝视的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让青山绿水在我们的心里久久回荡,然后,让我们走向尘封的记忆,走向遥远年代的凄雨冷风。
“少小离家动别愁,杭州约伴又苏州,妾心难逐郎心去,折柳年年到白头”
蕴含在这一首《竹枝词》后面的,是一个叫作“记岁珠”的故事。
一对夫妻结婚三个月后,丈夫背井离乡出外经营生意去了。从此,守在家里的妻子靠着做一些刺绣活儿过日子,到了年底,就将日常积攒下来的另钱换回一颗珠子,这是她一年劳动的成绩,也是用来记住丈夫离开以后的岁月。
春来秋去,花落花开,妻子没有等到丈夫回家,就离开了人世。而终于回到故里的丈夫,看到的只有二十余颗记岁珠。
松籁箫条烛影幽,雨声和漏到西楼。金炉香断三更梦,玉簟凉生五月秋。
人寂寂,夜悠悠。天涯信阻暗凝愁,疏帘到晓檐花落,滴碎离心苦未休。
如果这一首徽州女人汪韫玉所作的《听雨》词,是造在纸上的贞节牌坊,那么,徽州的民间谚语“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就应该是《听雨》的白话翻译了。
如果记岁珠能够说话,就让我们一起来听一听隐在这庄重神圣的贞节牌坊后面的女人,她是有着怎样的凄凉和辛酸啊。
然而,关于贞节牌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我在山际,你在天涯”的绵绵相思,更加震撼人心的是富裕商贾对徽州社会礼仪的重新规范。
烈妇贞女、婆媳同孀、未嫁守寡、殉夫自缢。
这一些贞节牌坊树立起来,多少个鲜活生命暗淡下去。
和《儒林外史》中“徽州府烈妇殉夫”描绘的情节仿佛,林纾的《畏庐琐记》中,同样记载着这么一段惨烈的故事:
“少妇丧夫,不能存活,则遍告之亲戚,言将以某日自裁。而为之亲戚者,亦引为荣,则鸠资为之治槥。”
亲戚们象过节一样的高兴,大家凑一些钱,请来乐队吹吹打打,那一位少妇自然也不能闲着,穿上了节日的盛装,游历坊市,一些家境富裕的人家,还在自己门前设下宴席,少妇走过来,酒杯敬上去,然后“以颈就绳而殁”。
这一个瞬间,我们不知道是为牌坊的造型之奇、质地之精、雕刻之美而赞叹,还是为慨然登台的少妇和拍手称美的万众而悲凉。
当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出昔日的记忆,再一次面对着倍感亲切的青山绿水,再一次在平和宁静的心情下打量徽州,我们的思绪禁不住地纷飞起来。
一切仿佛那么遥远,一切仿佛那么陌生,回首之间,我们又感受到了真实,又感受到了亲切。
“白云深处仙境”,这里就是“桃花源里人家”。
怡然自乐的徽州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是的,徽州是民族的,天然的,同时也是悠久的,独立于世的,并渐渐地为世界所瞩目的。
当世界投来惊奇的目光,它们并不因此受宠若惊。
就是这样,徽州足以抵挡现代文明的喧哗与骚动。但是,它们神秘的面纱被撩开之后,许多东西会不会就在一刹那间烟飞云灭,永不再来?是不是某些神秘的东西真的不可讲述?是不是一个聒噪的世界里面,那种神秘的东西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
爱默生说,我们相逢时,仿佛我们素味平生;我们分别时,好像我们从未分别。--就像我们的开始一样,我们就在这里说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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