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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王宝才后生鞭子秋玲文化 |
分类: 《昔日重来》系列散文 |
王宝才
文/九天览月
中国古代的社会分工说是有三百六十行的,阉割牲畜不知算不算一个行业,我知道的确是有人仗此为生计的,老三就是其中一位。
在一个春花烂漫风缓日暖的三月的早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骑一辆那时节颇让人艳羡的自行车款款而来,在我们村口驻了脚,把个“惊闺叶”“哗啦啦”抖个不停,一声微带外地腔调的“劁猪毫——”如金钟玉磬响彻寂静的乡村。
惊动一班坐在土墙下晒太阳的人们,都来看个究竟。只见好个后生:黑灿灿面皮,眼大眉黑,目光里一团和气,左耳下一记豌豆大“拴马桩”,膀大腰圆如涧边迎风松,体魄强健似深山跳涧虎,如此修俊人物儿方圆几里真不多见。
二队队长根生正要去牲口棚,听声音倒背着手踅回来,用鼻尖指住后生,睥睨着眼问:“劁猪什么价?”后生谦恭地回答:“劁公的八毛,劁母一块五。”根生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声,“太贵了!我们这村大,活多了去了,队里还有俩犊子该骟。公的五毛母的八毛,这里我说了就算,你要愿意现在就可以干活。”大家也觉得根生划价有些离谱了,但因为共同的利益,也就没人吱声。后生乌黑的眼瞬了瞬,竟然高兴地应了。
这后生便是王宝才。王宝才和饲养员一起住在牲口棚。他手精艺湛,价钱又便宜许多,大家都喜欢他。只是有一点他与众不同,每次阉割出的秽物在别的师傅都丢了喂狗,他却捡了公的秽物收拾了炖煮了吃。
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家离这里二百多里地,独身一人无亲无故,他小名唤作老三,乡俗以直呼小名为亲近,大家都喊他老三。老三打理完我们村的活就去附近村里揽活,依旧住在我们村。就有些思春少女相中了老三。
二队的耿振庭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只生了丫头取名叫做秋玲,今年二十一,长得如花似玉,前几年老婆去世,直把个丫头看做了性命,宠上了天,便是要月亮也有心搭梯子去够。秋玲相中了老三,振庭的情况也正需要招赘,一日晚间就买了盒大生产的纸烟去央队长根生做媒。根生正为老三活做得漂亮,没耽误了那两头犊子开春驯活而高兴,从心里喜欢这小伙子,就欣然而往。老三也认识秋玲的,真是个妖娆尤物,浮萍生根自是美事,于是一桌粗酒,一挂红鞭,耿家娶了姑爷,老三成了我们村人。
老三娶了秋玲,大家俱都欢喜,独有队长根生弟弟根长因为一直暗恋秋玲而气恼,因此上把老三恨得牙疼。
老三是勤快人,日里做饭刷锅,洗衣洒扫,就连大门外都收拾得清清爽爽。他与人说话未语先笑,有人相求便是三岁孩子也一样应承,里里外外一片顺畅。
幸福的日子不觉快,三年时间顺水顺风去了,只是秋玲的肚子没个动静,别人没觉怎的,耿振庭老汉沉不住气了,背后拉了女儿问。不问还好,一问秋玲就哭了,比六月里的窦娥还冤:“他是个废物……”老汉如同晴天遭了霹雳。有人半夜里常听到秋玲“呜呜”地哭,振庭老汉长吁短叹,有时老三出门无精打采,甚至脸上带两道伤痕,仿佛猫挠的。见了人依然是笑,那笑也松松垮垮。他开始大包小包往家拎中药。有人找他讨那猪的秽物,说做饸子给孩子吃治流口水。讨的人多了秋玲就开始找人要钱,一付五毛,这是一斤猪肉的钱。
我们小孩子是喜欢老三的,都不拘辈分喊他老三,他也不恼。我们跟他去坑塘里撒鱼,半天网一桶,老三给我们每人一条小的拿回家用罐头瓶养活;跟他大伏天中午去田里捉蝈蝈,他教我们编笼子,他甚至还送过我一个雕花的葫芦笼子;我们尤其喜欢趴在麦秸垛上听他讲《三国》、《水浒》、《杨家将》。我们都不喜欢秋玲,去他家里总是立了眉毛不耐地撵我们出去玩,走得慢了,就兜头一盆凉水泼来。我们也不喜欢根长,老三不在家他常去秋玲家,并且也轰我们走。我们告诉老三,他老半天不吱声,好像没听见。
七九年秋后,生产队解散,土地、牲口、粮食什么全都分了。老三分了一头黑草驴,我们帮他牵着往家走。忽然有人跑来告诉老三说秋玲跟根长跑了。我们不懂跑了是什么意思,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秋玲和根长。老三有些木然,让我们给他把驴牵家去,他拖着腿很吃力地拐进了路边的苇子地。
我们到了他家,他也急匆匆跑来了,眼睛有些红肿。看到老丈人什么都没说,振庭老汉也不说,两人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彷佛从来没有秋玲这个人。
老三的阉割营生不干了,说是太伤阴鸷,就守着振庭过日子,像守着自己的父亲。只是很少看到他笑了,也不爱和人打招呼,却更喜欢我们小孩子了。
他轻松得料理几亩地。别家种棉花他也种,别人苗留得密,早早掐了顶芯还一遍遍喷缩节胺,生怕疯了秧;他留的苗稀落,也不喷药,棉秧如树,几乎没人,病害却少,产量也最高。闲来无事就前院栽花后院种菜,伺弄的个家像座花园。他养了两条狗,一条细狗,干瘦细长;一条大狼狗,声如巨豹。秋冬时节就抗一杆长枪,腰里挂着药葫芦铁砂子,领了狗,满野里追兔子。成果总是重大,回家就收拾了炖煮,打二两老白干闷了头喝。二两酒就把他撂翻了,短了舌头唱“我手持钢鞭把你打……”
老三买了几只绵羊,繁衍了一大帮。他穿一件四处开花的绿军大衣,戴一顶沾满草的破黑皮帽子,胡子凶恶地长,拉拉碴碴,脸也不记得洗,面皮本就黑,也就看不出年纪了。羊被他驯得极好,从田边地头过从不祸害庄稼。他有鞭子,却很少用来打羊。鞭子是他自己做的很讲究,鞭把是一截磨得红亮的枣木棒,棒端接一段由弹性极好的细竹拧成的麻花状杆,渐细的杆梢系一条细羊皮编的蛋青色菱花鞭子,和鞭杆一般长短,末梢衬一团大红缨子,甩出一巴掌长一段细鞭梢。鞭子在老三手里一甩比二踢脚都脆亮。他的鞭声是命令,响一声,羊便起立开拔,两声便是站住吃草,连续不断地响就是赶紧走不可以停下偷嘴。羊自由自在在绿油油河滩上吃草,清浅的河水无声地流,老三就躺下来枕着鞭子看天看云看风。云东一缕西一片,或红或紫,散散漫漫,不知从哪里来,又随着没脚的风儿去了哪里。
八三年时候耿振庭死了。他先是瘫了,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死前只是拉着老三的手流泪,一口气断了眼也没合上。老三执孝子礼安葬了老人。
剩下老三一个人,他的酒越喝越多,烈性酒逐渐能喝到半斤了,九四年的冬天,他在一次喝醉后再也没醒过来。人们安葬他时发现了他早就写好的一份遗嘱,说要把他的所有财产都捐出来给村子里盖一所学校。
学校盖好了,富丽堂皇,钱还是没花完,人们都感叹这老三真有钱。原来的队长根生就提议该立一个碑的,大家赞成。在学校一角建立一个凉亭,飞檐斗拱,绿瓦红柱,一桶黑色石碑足有一人高,立于亭前,碑上“王宝才”三个金字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