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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四点即为风雷惊醒,片刻间雨倾如注,略无间隙。八时后仍无止意,学生多踏水而来,衣身都湿,所幸都是年少体健,想当无虞。坐教室内看门外乱云昏漠,听铮弦急促,于是决定先讲老杜的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此前几天,翻读完洪业先生的《杜甫》,非常喜欢,举重若轻,出入自由,读来我觉得比冯至,陈贻焮两先生的都好,大背景下的诗人如一只沙鸥,漂泊于广阔天地间。
洪先生这样说杜甫入蜀后的生活:“尽管健康状况欠佳,而生活也很窘迫,尽管还在为仕途生涯感到迷茫,同时还关注着多难的国家——尽管时不时意识到自己是遥远的土地上的异乡人,生计主要靠朋友们的慷慨接济维持——但不管怎样,我们的诗人一家在这里和一群气味相投的人为邻,并不时得到善意的邀请。杜甫现在全身心体会到快乐——也许自他结婚成家以来的这么多年中,现在是最快乐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下,杜甫对成都能提供给他的很满意,也很感激。他是那种能从些许贫乏生活中找到很多快乐的人。”
的确,读这一时期老杜的诗歌,相当部分写的是宁静,平淡的美。此前的流离失所,饥寒号哭,似乎都被阻隔在平原以外了。看这些句子:
《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为农》: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进艇》: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南邻》: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饮尽这静谧恬淡的村醪,甚至会怀疑,这是那个“三吏”“三别”的诗圣吗?当然知道十来岁的孩子大约不会喜欢老杜的诗,不管是这些平淡宁静的,还是那些炽热痛苦的。
正像洪业先生的父亲当年告诉他的一样:“难怪你觉得李太白的诗和白香山的诗都比杜工部的诗好。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年岁越大了,对于杜诗的欣赏,也越多了。读李诗、白诗,好比吃荔枝吃香蕉,谁都会马上欣赏其香味。读杜诗好像吃橄榄,嚼槟榔,时间愈长了,愈好;愈咀嚼愈有味。”即便是喜欢杜诗的,也会倾向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青春发扬,而绝非是逼真纪录惨淡现实的《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更何况,喜欢读点古典诗歌的少年更多的是欣赏义山,二晏,李后主,李易安一类浸润美丽与哀愁诗句,在他们的世界里,古典诗歌的朦胧情绪映照出的是他们对自身,对青春,对未来朦胧而渺远的认知,而老杜的诗确乎不是适宜的对象。
老杜的诗着力表现的是力与真,是直与拙,这力量是如此厚重,这真实是如此惨烈,这直率是如此坦然,这质拙是如此突兀。少年人喜欢的明快,浓艳,豪纵,飘逸,似乎都不在杜甫手里,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他的特质早已超越了这些东西。
我该如何尽力让今天的孩子们,被暴雨淋透的孩子们去体贴这位失意忧伤的半老者在公元760年秋天发生的这桩事故?事实上,当我示范着读完开篇的几个句子时,有敏感的孩子已经笑了出来。我知道在他们眼中,杜甫是个失败的狼狈的在狂风中四处捡拾茅草的可怜人,他们尽可以轻松地事不关己地嘲笑他。接下来的第二段,南村群童的出场更把这戏谑的情感带到顶点。这样的行径让他们觉得熟识,这是一群爱恶作剧,贪小便宜的少年,和他们年纪相仿,都是能量满溢永不疲倦的时候,隔着千年,却几乎是相同的一群人。
读到这里,我几乎有点沮丧,甚至尝试着愤怒起来。但是只有隐忍不发。再往下读,场面的戏谑喧闹逐渐化为无声啜泣。正如俗话说的“祸不单行”一样,少了屋顶的诗人偏偏遇上一阵暴雨,也许就像今天早晨,就像刚才的雨这么大,这么肆无忌惮。我提醒孩子们,我们在上学路上遇到的那些堵塞、污水、湿漉漉的情形时。我们会很轻松吗?我们会咒骂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会遗憾此时怎么不是躺在家里牢靠的小木床上,或者吃着早点,悠闲地倚窗而望,轻松地感叹这场雨真是够猛烈。
回想起这些,再来读这样的句子,应该不会再笑了。大人们因为承接雨水而手忙脚乱,小孩子躺在潮湿的榻上,蓬松的棉被早已冷冰成铁板一块,小孩子不用明白事理,只需无节制的啼哭便是。屋外,是连绵无尽的夜晚和连绵无尽的大雨。
如果只写到这里,我们也许会说诗人真是倒霉鬼,然而真正令人震撼和惭愧的是最末。自己的茅屋漏雨,诗人甚至没有时间去哀叹,他想到的是全天下的贫寒士子。那样的赤诚与热度让人无法直视,又无法回避,你只能僵直在一旁,任这火焰炙烤撕扯,最终拷问出自己的“小”来。不妨引述洪业先生的话来说:“一个没有遮身之所的病人还想着要解决全天下的住房问题,这就像战场快死去的战士梦想着世界和平一样。这样的诗篇是人类情感最高贵的表现。”
这样的意思尚没有说完,下课了。暂时走出教室。离开老杜痛苦挚热的呼告,眼前,仍是如山海推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