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日
老先生在里屋开始炒菜了。嚓的一声爆响,紧接着呛鼻的油烟味携带着浓浓的辣椒味窜到外间教室里。春和七八个孩子的背书声小了下来。春开始大声地咳嗽,一望咳咳二三里咳咳,烟村四五家咳,门前咳六七树,八九咳咳十枝花。老先生哗啦哗啦用铲子翻菜,大声地喊春,如果太呛就把窗子打开,我这里正忙着呢。
春扔下手里的课本,踮起脚尖把两扇纸糊的方格子窗推向外面,中午暖烘烘的阳光亮得春眯起了眼。春两手攀着窗棱,窗外打谷场边的杏树全开花了,粉嘟嘟的枝桠上蜜蜂嗡嗡嗡翁。
春跑下打谷场,跑进了院子里。娘正在屋檐下的灶台上擦面。春蹦过来踮了脚尖往锅里瞅,黑黑的面条浮了一层,汤里开了浓浓的小米花,还有榆叶菜。娘说,去地里喊你爹吃饭。春问爹在哪块地,娘拿筷子打一打锅里的面,就在二亩地挑粪。
小路两旁一夜间冒出一颗又一颗嫩绿的小草,覆在地上的火柴花已经开出了耀眼的红白点。中午的热已经有了一丝火辣辣的骚劲。春解开棉袄的布扣,凉丝丝的风扑进怀里,春红扑扑的脸蛋上有细细的汗。
爹挑了荆篓在地头来回奔走,把堆在地中央的一大堆粪挑到地的角角落落,就像把一个馒头掰成小小的块在地里一快一块地摆。粪堆上冒白白的热气,爹的头上也有白白的热气。春跑上了地堰边的小土坡。紫色的一丛兔耳朵花娇滴滴地吐着嫩黄的大舌头,花蕊的小苔上粘满了黄色的小粉末。春跪在地上挖土,他要把它连根挖起来。毛茸茸灰色的大叶子下有好长的根。春挖的手指发痛,半干半湿的土挖了不少,还是没看到底。
爹挑了空的荆篓走出了地头。春,回家吃饭了,你干什么呢?
春手里捧着半截根的兔耳朵花跑了过来,跟在父亲的身后走。父亲的身上是牛粪和汗臭的热气。
吃过饭,春拎了牛鞭往外去。娘问,下午不用上课了。春说,老师下山开会了。爹说,等等再去吧,还早。春也不理睬,径自出门。
春挪开栅栏的木头,甩了几下鞭子。起啦起啦,听见没有。大门楼昂昂头,笨重地欠欠屁股,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春再甩鞭子,其余十几头陆陆续续都站了起来。大门楼一脚跨出门槛,尾巴翘一翘,一大坨一大坨的牛粪叭叭叭地摔在了地上。
春跟在牛群后面,注视远远近近的山。杏花开得正盛,远望去下了雪一样。泥土里有热乎乎的气息。黑狗摇头晃脑追奔上来,跑得太快,呛了气,一边跑一边甩鼻子。冲到春脚下,也没刹住脚步,径直冲到了牛群里。小牛犊吓了一跳,后蹄飞起来,撒脚跑到田野里。
绕过红沙岩,牛群散进大水沟。春躺在石板上,枕了胳膊望山下的南野寺。松林掩隐着几间瓦屋,静悄悄地。松涛在山谷里飘荡着回音,叮叮当当的牛铃,时而有山鸡惊讶地尖叫,进接着会有扑棱棱起飞的声音。对面山坡上一群山羊休闲地散步。领头的是一头漂亮的公山羊,红色的绒耳朵不停地转动着,眼睛一直盯着春这里。
春推开南野寺的破柴门,土僧正在吃饭。白面揪片煮了粉条还荷包着鸡蛋。肯定是炒了汤的,浓浓的炒菜味残留在土屋的空气中。春踢掉脚上的黑布鞋,伸伸懒腰躺在了土僧的狗皮褥子上。土僧光着背,吃得满头大汗。春也说不清楚来南野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是老早老早的事情了。每次放牛,春都要来土僧的小屋坐坐。
土僧静静地收拾好碗筷,悠悠地抽足了旱烟,这才拉开地下的小炕桌抽屉,拿出那盒黑得卷了毛边的扑克牌。春先走到院子的葡萄架下。石桌上有几堆白色的鸟粪,春想起他好长时间没有来了。
土僧端坐草垫,捋了捋稀稀的白胡子,长得拧成一条的白眉毛上下抖了几抖。这才把手中的扑克分一半给春。春下巴放在石桌上,看着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摆了好长一条时,土僧的红桃K先和第一张黑桃K吻合,一列长长的火车就收到土僧的手中。土僧手里的牌就像门外的松涛,越来越厚;春的牌则像屋檐下的阳光,越来越少。春的牌又像枝头的鸟鸣,越来越浓;土僧的牌可是像空气中的温暖,一点点变少了。
夕阳染红西天时,三间土屋、小院子、土僧的胡子全成了绛红色。凉习习的山风拂着土僧的胡子飘。
春把手中的扑克递给土僧,转身出门上山去。土僧进屋拎了他的酒葫芦,掖一掖衣襟,顺着寺前的小路下山去了。
牛群已经顺着毛毛小道幽幽地往家来。黑狗蹲在路边的石头上,朝着春摇尾巴。春的牛鞭啪地脆响,大门楼长叫一声,牛群大踏步前行。
家里住下个猎人,脚上是一双高筒皮靴子。乱蓬蓬的长发,一对鹰一般的三角眼。他喝着父亲的老酒,唾沫星子四射地给父亲讲,越南战场上,美国大兵的罐头盒子到处是。春瞥了一眼门角,是一支双筒步枪,一个大帆布袋子上沾着不少血斑,鼓鼓的。
娘端上一盘玉米窝窝头,还有黄澄澄的小米粥。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碗兔肉。猎人大口大口地夹了兔肉吃,说放了蒜泥的兔肉味道就是不一样。给父亲倒了酒,说,哥家你喝,你喝。
春站起身朝打谷场学堂里照了照,先生的煤油灯亮着,他已经回来了。明天早上记得早起,春想,土僧正在喝酒呢,宋庄的小酒馆,木桌子上肯定有一碟花生米,油炸的,上面还撒了白糖。那个香阿,春舔了舔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