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老头

 

 

（1）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依旧下个不停。祖父和父亲在屋檐下焦急的踱来踱去，寂静的山寨格外的压抑。屋子里母亲痛苦的呻吟越来越弱，三傻的奶奶花脸神婆婆也请来了，都进去一天一夜了，可大家期待的那声啼哭仍旧迟迟没有传出来。

花脸神婆婆哭丧着脸出来了，擦一把满脸的汗，和父亲嘀咕，怕是不行了，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准备后事吧。

就在这时，我家的狗突然狂叫起来。一个老头牵着一头漂亮的小毛驴站在我家的石头墙外。父亲呵住了狗，老头向父亲施礼，哥家，听说你家有难，我正好路过，进来看看。

父亲和祖父都楞楞地看着他。他把毛驴栓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径自就往屋里去。父亲上前想拦他，祖父摆了摆手，姑且让他去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大一会，屋子里突然传出哇哇的啼哭，老头卷着袖子出来了，冲着父亲笑，恭喜恭喜，是个胖小子。

毛驴老头就这样住在了我家。祖父和父亲把他当作救命恩人，每天有酒有肉，鸡肉、牛肉、羊肉吃腻了，就吃山鸡、野兔、野猪等野味。

等冰雪融化、樱桃开花的时候，他和祖父今进行了一次长长的谈话。他看上了我家的南院子，他让祖父把这个院子借给他住，还让祖父给他一些农具，他说他喜欢上了这个寨子，计划长久地住在这里。土地不用给他，他已经看好了后山的一大片荒坡。

我家的南院子以前是小姑妈住的，她出嫁以后，就闲了出来。反正也没用，就让毛驴老头住了。至于农具，祖父说了，什么时候用，就过来拿，也不用分你的我的了。

毛驴老头就这样牵着他的小毛驴兴高采烈地住进了南院。

 

 

（2）

当漫山遍野的杏花开得热闹十分时，祖父和父亲就忙着耕地、挑粪、播种，毛驴老头也开始在后山开垦荒地。

有一天，我和三傻在冷冷泉饮羊的时候，他神秘地告诉我，你知道不，毛驴老头会法术。

我很惊讶，就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是我奶奶说的。你看，他白天从来不干活，到晚上才上山开垦荒地，可他只是坐在石板上闭着眼睛念经，一会儿就有好多的人来给他干活。

我不相信。他急得脖子都红了。说，我奶奶亲眼看见的，他的地里有一群一群的人在刨地。

我还是不相信，三傻就说，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到后山毛驴老头的地里看看。我当然说好。可他又说，我奶奶说了，给他干活的都是吊死鬼，或者是屈死鬼，一个个都吐着长长的舌头，披头散发，很恐怖的。

我就浑身哆嗦起来。那我就不去了。三傻说，不过也没事，我们去的时候，每人拿一副桃弓，多拿一些柳箭，鬼最怕的就是这些。

我们于是就张罗着去折桃树和柳树的枝条，三傻还把他奶奶的五色线偷了出来，我们藏在三傻家的草蓬里做我们的弓箭。

但到了晚上，当夜黑漆漆地降临时，我和三傻便都没了上山的勇气。

可后来，我却不得不相信了三傻的话。那天我和三傻赶着羊群正好经过毛驴老头的荒地，我们都惊呆了。那么大一坐山坡，原来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荆棘丛，可现在全长满了绿油油的土豆苗。

三傻惊讶之余就得意地问我，怎么样，你信了吧。你就想，这么大的一座山坡，把荆棘丛砍掉，把地开垦出来，还要施肥，播种，要是让你父亲一个人来干，光开垦荒地，就得他好几年。可毛驴老头一个瘦小的老头头，半个月就把什么都干完了，你说这里能没什么说头？

我顿时就觉得脊梁骨直冒凉气，赶紧赶着羊群逃离了现场。

（3）

奇怪的事还在后头呢？

当凉爽的秋风从北面的山头吹过来的时候，哑巴家的苹果圆里就挂满了红彤彤的小灯笼。哑巴的姐姐嫁到了祁县，那里家家户户都种苹果，哑巴懒，不想种地，就让姐姐给他买回了不少果苗。三年过后，哑巴迎来了他的第一个丰收年。香喷喷的苹果把远远近近的大黄蜂，山雀，松鼠，全都招来了。也把远近山寨里的人招来了，他们都想看看苹果是什么东西，有的就干脆趁了夜色，骑着马，背着大袋子来偷。

哑巴一个人，看也看不住。眼看着树上的苹果一天比一天少。

这时，毛驴老头来了，他对哑巴笑，我来帮你看果园。哑巴笑着点头。

你去割些草来，毛驴老头对他比画，要艾草，多割一些。

哑巴割回好几捆艾草。毛驴老头说，把这些草，编成草绳。挂在苹果树枝上，在果园周围都挂一些。哑巴就不大情愿地干起来。我们在旁边看着，也都很纳闷。

当天夜里，大家都清清楚楚地听到果园里传来哭天喊地的惊叫声，来偷苹果的人全都打着马，不要命地逃走了。

第二天，就有消息从附近的寨子里传出，哑巴家的果园里到处都是毒蛇，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简直就是一蛇窝。

我和三傻把羊群赶上山坡，就壮着胆子到哑巴家的果园里看新鲜。哪里有蛇的影子，只不过是一条又一条的草绳？

三傻中午回家请教花脸神婆婆，下午就告诉了我答案，他说，我奶奶说了，毛驴老头一定是个法术无边的家伙，这种草绳变毒蛇的法术，一般的神婆神汉根本就不会。

吃晚饭的时候，我就把这些话讲给了家人。母亲吓坏了，天啊，他真的有这么厉害，他可千万别害咱家。

祖父也皱起了眉头，我也听说过有这样的法师，可从来没见过，他开垦荒地那时，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了，你看他几天就把一座山全开了出来。咱只给了他一百斤土豆种，这怎么够他种那么多地呢？可现在一座山上都长满了土豆。

父亲也愁眉不展，这个人来的就那么蹊跷，你说他怎么知道咱家难产，母子都有生命危险呢？

母亲急了，那该怎么办啊，你说他又住在我们家，他要是害我们怎么办？

祖父沉吟了好久，最后说，俗话说的好，盗亦有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对咱家是有恩的，咱们对他也是友好的，我觉得他不可能无故伤害我们。咱们还是友好地对他就是了。

（4）

寨子里的人见到毛驴老头，也还是像以前那样和他说说笑笑，可大家心里都隐隐地害怕。背地里议论最多的也是这个奇怪的老头。当然骂的最多的就是我祖父和父亲，都怪你们当初让他住下。害的大家现在人心惶惶。

毛驴老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依旧一大清早就牵着他漂亮的小毛驴从寨子里的石板路上走过。小毛驴一身黑油油的毛，油光水滑，没一跟杂毛，雪白的大眼圈，雪白的小蹄子。脖子上挂着六颗黄灿灿的铃铛，走起来，丁零丁零，就是一只动人的乐曲。轻巧的蹄子敲打着路面，发出清凌凌的响声。毛驴在河滩、山坡上吃草，他就坐在一边打盹，要不就倒头大睡。有时候，也咿咿呀呀地唱。要是高兴了，就招呼在一边放羊的我和三傻，孩子们，过来坐坐。

他总是慈祥地看着我们，三傻说，毛驴老头的眼睛就像刚刚升起的太阳，暖烘烘的，亮晶晶的。我一个劲点头。说，毛驴老头的秃脑袋就像十五的月亮，照着家乡照着边关。

他指着面前的两块小石头，吹一口气，说，打架。两块石头就蹦跳蹦跳打起来。一只蚂蚱爬到了他的腿上，他就吹一口气，跳舞，那肥嘟嘟的蚂蚱就一扭一扭扭起屁股来。三傻指着树梢的喜鹊说，老头头，你让他飞到我手上。毛驴老头嘻嘻地笑，你伸出手来。他对着喜鹊招手，你来。喜鹊一展翅，就飞到了三傻的手背上。老头头又吹一口气，走吧。喜鹊尾巴翘翘，在三傻手上排出一堆粪，飞走了。我们三个人乐的哈哈大笑。

后来，我和三傻就热烈地渴望着也学老头头那样的本事。可三傻和他奶奶打听后，我们就都不敢再想了。

那时，我们正在卧虎沟放羊。明亮的阳光洒我我们身上。三傻斜躺在草地里，嘴里叼着一颗草，咬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一截一截吐出来。

我奶奶说了，那个法术可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在人静之后，你就要到墓地去，找一个坍塌的墓穴钻进去，先插好几拄香，磕几个头，然后就跪在那里，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教你。他教你一句，你就念一句。鸡叫后，你就要离开。

说着，他就磕头，跪在了那里。看见没有，就像这样。他把手合十，闭上眼睛，嘴唇哆哆嗦嗦。

你可千万不能睁开眼啊。

为什么？

我奶奶说，睁开眼法术就不灵了。不过，我想，教你的都是吊死鬼，他是怕你睁开眼看到鬼，吓死。

我也很赞成他的这个想法。但我还是被吓住了。

我就怕晚上，有时候半夜睁开眼，看到屋子里什么都是鬼，尿在被窝里都不敢下地。

他说，我也怕。有时候，我觉得我奶奶就是一个鬼，他每天晚上像猫一样出来进去的，就像猫那样，从门缝里就钻进来了。每次，我家那黑猫钻进我的被窝，我都能被吓一跳，总以为是鬼来了。

说着说着，太阳就落山了。我们两个匆匆收拾着羊群，匆匆往家赶。松涛呜呜叫着，夜行的狼也出现在山梁上低低地哮，风吹草动，都像是无数的鬼。我们大声地说着话，彼此壮着胆子。回到家时，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5）

到深秋时分，各种庄稼都收拾完了，很快就要下霜了。一夜秋霜过后，就要起东北风了，冬天就又要侵略这个世界了。毛驴老头也开始收他的土豆。

这时候，寨子里的人全都睡不着觉了。吃过晚饭，人们就早早地吹灭灯，钻进了被子里。可没有一个人能够睡得着的。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

午夜一过，寨子里的青石路上就热闹起来。不知有多少的毛驴，响着丁丁当当的铃铛，驴蹄敲在路面上像下起了阵雨。也不知有多少的人在走动，说说笑笑，全往毛驴老头住的南院那里去。寨子里的狗哑巴了似的，没有一只会叫。

公鸡一叫，一切就恢复了平静。接着，狗也东一声西一声地叫，山雀也叫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刚开始，人们还以为在做梦。可后来大家发现，全寨子的人做的是同一个梦。而且，有细心的人也发现，毛驴老头的屋子里、院子里土豆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一天比一天堆的高。

这下，三傻就又有话说了。他一见我，就神气活现地说，我奶奶说了，毛驴老头又在用小鬼给他收土豆，他对着毛驴吹一口气，就能够变成无数毛驴。小鬼就赶着他们运土豆。你不知道呀，毛驴老头的土豆地里有好多的小鬼，都在挖土豆。一夜就能够挖好多啊。

大家的惊讶刚刚平静一点，更大的惊讶来了。毛驴老头对全寨子的人说，我要把全部的土豆分给大家。老弱病残的，家里有小孩的，可以多分一些。你们自己去拿吧，拿回来放进自家的地窖里，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大家在确认老头子说的是真话后，就一窝蜂地朝南院子涌去。

 

漫天的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山寨家家户的烟囱里都散发着土豆的香气。人们躲进暖和的屋子里，准备着过年了。

这天是冬至，我家杀了两只羊，还包了羊肉饺子。祖父喊我，好久没看到毛驴老头了，你给他去送些羊肉，再给他端一碗饺子。

我兴匆匆地跑到毛驴老头的南院子里。三间土屋被掩盖在大雪下，可爱的像个戴着棉帽子的孩子。柴门紧锁着，院子里外全都是白茫茫的雪。

毛驴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全文共4064个字）

 

 

2007-2-23  傍晚18；03于泉州柳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