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瀚

下周就要回家了，可是昙花并不等我归来开放。妈妈昨天来电话说，昙花开了，有五朵，照例家里门庭若市，都是来见昙花盛绽的。

小时候见过一次昙花全程盛开，留下深刻印象后再没有机会一睹芳容。前年，还有去年，家里昙花开得我心中痒痒，很想去看，但毕竟没时间，就只能在博客上贴几张照片过瘾了。本以为今年说不定能轮着看了，可是还是没戏，就差那么几天——本来她们应该在8月份开的，可是今年天气太凉，昙花妹妹攒足了热量到现在才能开，然而她们还是没等到我，我赶不上她们的末班车。

与其说昙花象征着稀有与珍贵——所谓昙花一现，还不如说昙花象征着圣洁。她的洁白，她的羞涩，她的美丽，似乎都在提醒我们，你的生命能像她一样吗？

我始终相信，自然界的一切存在都不是平白无故的，记得很多年前看过一本《回答莫斯科的圣经》，里面就讲到自然界的一切难道是凭空而来的吗？除了上帝的安排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我不是基督徒，但我能理解一切宗教信徒为什么会用一个超自然力量来解释世界万物。正如古希腊的哲学源于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惊异。

是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所有的丑陋，所有的善，所有的恶，通通都在这人类的惊异一瞥中获得人类自身关乎生命的意义。中国古人所谓的天人感应、人天相应，也是一种惊异与敬畏。而现在却搞得“人定胜天”了，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人腚不胜舔”了——没有了敬畏，当然只会把泥塑的呕像当神灵，用奴役和丑恶来创造地狱的生活。

我并不清楚人们在观赏世间奇异万物时会想什么，至于我，一直也因许多人而惊异——惊异于他们似乎并不需要深究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能安然度日。人怎样过才是符合德性的生活？才可能是幸福的生活？我不能想象无法被赋予意义的生活怎么可能是值得过的。苏格拉底所谓：“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经历”，于我是实实在在的每天生活内容，懵然以生，盲眛以死，那是我最大的恐惧。

人与万物实际上是相通的，人和人反倒常常不能相通——正如邻近的方言不容易学准确，倒是隔得远的语言反倒容易互相学习。贝多芬抱着树木痛哭：“你们是我的兄弟！”尼采抱着街上的马痛哭而疯，不都在控诉人际的遥远吗？是的，人类在对人类自己，人类在对这个世界犯下无数罪行之际，却声称自己是地球的主宰，是赋予地球意义者，而事实上，世界万物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意义，人们能做的只是虔敬地努力发现这些意义。

然而，意义到底是否存在？当世间那么多丑恶环绕我们周围之后，萨特说世界没有意义，他人即地狱，于是他成了他人的地狱；加缪却面对这个愚陋的世界说，你虽然没有意义，但我可以让你有意义，于是他成了人类精神的阳光。

蒲宁用《旧金山来的先生》告诉人们，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生前是否腰缠万贯，不管你是否曾经权势熏天，也不管你是否声名卓著，这一切在你面临死亡那一刻通通都是如烟往事，随命而殒。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是一场梦，只是这梦无论怎么做，能做得美一点有什么不好？既然是梦，那就按美梦来做才值吧？

我并不知道昙花的寿命，但看她年年轮回，为世间绽放一次美丽；我更不知道哪天当自己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家里的这些花神是否依然每年盛开。每当在古庙里看到那些上千年的古树，我就会想他们都看到了什么？我能向他们请教历史的奥秘吗？

不少热愛猫狗的人们并不养猫养狗的理由很简单，猫狗的生命比人短，他们的离开会让人难过。《西藏生死之书》里写到许多西藏人视死亡为暂别，就如人的远行，如果不从轮回教义来理解，我倒宁愿认为他们把人和人通过死亡连接起来了，生死本为一体，无需为生而庆，无需为死而忧。

无论是猫狗花树，它们所给人带来的沟通感，相知感，似乎远超过言语、身体交流，当是源于沉默才是最接近真理的深沉力量。人类之所以需要语言，需要各种各样的交流，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安静，失去了宁静与祥和，失去了真正的体察与省察，人类几乎一切的交流需求都来自误解，而误解原本来自错误或者恶意的交流，人类的一切交流努力本质上只是为了找回交流，而找回交流只是找回宁静与安详的前提。

古希腊有个灵修派，他们一年只说一句话，我想也只是因为他们深知无谓的交流并无意义。人活在语言当中，可正是这语言与无穷的灾难相伴而生，而为了祛除灾难，第一步仍然是实现有效交流——喧哗与骚动是为了宁静与安详。

昙花年年都开，我却不知道哪年能够巧遇她们面世的盛装。但纯澈与圣洁的意象，羞涩的绽开、羞涩的关闭，这一路的美，却有自小的回忆。正如蒲宁在《耶利哥玫瑰》里说的：

“世上没有死，存在过经历过的东西不会灭亡！只要我的心灵，我的爱，我的记忆活着，就不会有离别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