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老计
近得一本赠书,叫做《史记的人生智慧》。
这本书,作者是计正山。
计正山是我的乡党。我借用陕西关中一带的这个称呼,是因为这个词用来描述计与我的关系,非常准确。计的老家与我的老家,田埂地头几乎紧挨着。计与我曾在一所中学共事几年,又是邻居。计教语文、研究作文,也研究辛词、研究历史;我爱好文学,学习写诗,也写散文。计与我还有点远亲关系。这些理由罗列起来,不是乡党,是什么?
当面,大家喊他计老师、计科长、计局长,背后,一律统称老计。
从一九八四年起,我们在县城的中学里成了同事。他早,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毕业生。我迟,是中师毕业,以照顾父母的名义,从农村小学被调回到县城中学。我们虽然是同事,但我知道,水平可“同”不起来。
老计当教师是有心的。他能从课文里找到文章的“可击之处”,然后写文章,亮观点,独树一帜。他还写信与作者“商榷”,多有回应。我记得,《百合花》的作者茹志鹃,也就是当今作家王安忆的母亲,就给老计回过信。印象中,茹志鹃的口气有赞同,有保留,是客气的,的确是商榷的口吻。就凭这,老计在学校里给人的感觉,是“跟别人不太一样”的。这样的评价,佩服有,嫉妒也有,都显得比较“淡”。中学嘛,中学教师嘛,说“跟别人不太一样”,已经算是比较好听的赞语了。
我跟他在学校里交集不多。虽然在“背景”上有几重关系,但我自知,差距不小。一个文学小青年,还在膜拜名家的时候,他都已经跟名流“交锋”了。这种状况,即便是“同事”,也让我觉得,同做一件事的人,往往水平却并不是一样的。这种感觉,至今还在,而且算是我的一种人生经验了。尽管我有这样的认识,毕竟还在一个校园里,总有些交集。有一次,我的一篇散文在省里获了奖,老计主动找我“祝贺”,一二三四分析了一通,还说也对班上的学生宣传了。我心想:一篇习作,哪里能经得起你分析呀?别臭我就行啦!但是说到底,老计跟我是“有关系”的,他祝贺我,我认为真诚。因此,我说“多谢计老师鼓励”!
别看我当面称他计老师,背后,也随大流,跟别人一样“老计、老计”地叫。那时,他有四十多岁了,我二十多,叫他老计,应该是可以的。没想到,很多年下来,大家还这么叫他。他现在都已经七十多了呀。但是认真想一想,大家这么叫,虽然敬意不足,不过,也没什么不敬之处,只是顺口罢了。印象中,好些在公众生活中有名望的人,在生活圈里,其实是被大伙儿平常以待的。好像汪曾祺先生在世时,人们也“老汪、老汪”地称呼。也是这么个意思。不生分。
老计因为一篇文章,被调到了宣传部新闻科工作。计老师成了计干事。干了几年,老计被派往刚刚建省的海南,说是去建窗口。当时,似乎只要能在海口抢占个“摊位”,就会有无限商机涌到县里来。现在来看,不过是县里追随形势的一个动作罢了。老计去了。老计到底从那个“窗口”给县里引来了什么新潮?无人说得清楚。估计老计自己也不太明了。倒是县里常有领导去考察,老计陪同吃了不少海鲜。说实话,在海南的那几年,老计除了出版过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回首天涯》,好像并无什么建树。这个册子,是老计的新闻作品合集,随手翻翻,没有多大意思。老计的成名作,应该是长篇史学论文《项羽究竟死于何地》。这篇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上,1985年。就是这篇文章,让计老师成为计干事的。文章一经发表,立刻引起史学界的关注,或者说是震荡也不过分。老计推翻了史学界早已固化的一个观点,即,项羽不是“乌江自刎”,而是“战死东城”。由此,也开始了他与著名史学家冯其庸先生的一段缘分。冯先生接受了老计的观点,不仅与老计有许多的书信交流,还曾亲临古阴陵和古东城实地考证——这两处被太史公记载于《史记》的古地,就是老计的家乡,今天的安徽省定远县。
冯先生“莅临”小县的时候,老计已经从海南回来好几年了,做了文化局长。老计当文化局的局长,在县里的上上下下看来,还是不错的。老计的历史功底和文学功底不丑,搞文化,适合。
又过了些年,计局长“下来了”,没出什么事,是“软着陆”、“平稳降落”。那几年,县里老有人落马,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有。能够好好地离职退休,不容易。
老计下来后,在县里不常见了。坊间说,他在南京的大学里,被聘为了刊物主编。这种传闻,我信。老计不仅有这个能力,关键在于,他不是个愿意赋闲的人。
我与他见面少了,没想到,却与他女儿见面多了。对于老计的女儿,我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我与老计不是曾经的同事和邻居嘛。虽然说,我可以在他女儿面前卖点老,但是实话实说,当初,我并未朝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多看过几眼。小丫头从小是在农村生活的,到了上学的年纪,老计就把孩子都带到了城里。农村来的小丫头住在城里的校园里,给我就两个字的印象:老实。低头走路,上学出门、放学进门,好像就没在家边的操场上玩过。一转眼,小丫头都大学毕业了。说是考进了市里的一家报纸,做了编辑和记者。咦,冥冥中,有点女承父业的意思嘛。于是,我就早早地关注起她写的文章。关注了一段时间,我觉得,那个小丫头真的很有新闻写作天赋。到底是老计的女儿。我是那家报纸副刊的作者,报社开作者的会,我参加了。一见面,哦哟,这哪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呀,变化太大了!她的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周到,展现在我的眼里,完全是一个干练清爽的媒体人。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小丫头那时已经是报社的部门小领导了。就聊报纸、聊活动、聊作品、聊她的爸爸老计。看着小计,我心想:老计,你真有福气!老计的福气还在延续着,几年下来,小姑娘又成长为报社的副总编辑了!
今年春节,我到海南三亚旅游。见到美景,手里痒痒,就发了一条微信。几分钟后,一个陌生电话在要我,我没接;电话又响,我想了想,接了。哪里知道,电话里竟是老计!老计说,是女儿看到你的微信后,打电话叮嘱我,一定要请蒋老师吃饭。我说,怎么,你在海南?老计说,在、在,我现在就住在海口。我自然是一番推辞,直说不方便、不方便,我是跟团旅游的,不好与你会合。这是实话,也是实情。老计在电话里很无奈,反复强调是女儿的叮嘱,一定要实现的。我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说心领了、心领了,实在是不方便,等你回家乡,咱们再聚。老计说,要不然,我让凡中跟你讲。凡中,就是卜凡中,也是我曾经的中学同事,也是那几年“孔雀东南飞”的时候,到海口的。他先做《中国房地产报》的编辑、记者,后来,进了政府部门,做了处长。卜凡中可真是个大才子,上大学和当中学教师时,写诗,就全国有名。在海南当记者、跑新闻,一头扎入房地产行业,竟成了业内专家。他写了一本书,叫做《我们房地产这些年》,长久占据畅销书排行榜的首位。这本书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房地产行业,也让他成了著名的“财经作家”和“地产评论人”,甚至成了一所大学的客座教授。
我扯远了。
老计电话后几分钟,卜凡中电话来了:你怎么回事?到海南来,为什么不与我联系?你什么不方便?任何旅游团,只要是从海口回去,都一定会停滞住一晚的;你哪天回海口,就哪天晚上聚,就这么定了!我的天,他还是当年写诗的语言风格,节奏感强、霸气自信、咔吧脆。
一问导游,果然如卜处长所言。那我还能说什么?聚!
就在海口的一处海鲜楼,欢聚了。老计紧紧握我的手,不松。他脸上的表情,我是既熟悉,又受感染。哎呀、哎呀、哎呀呀!他乡遇故知,欢喜死个人。
我说,计老师,气色不错嘛!
老计说,海口这里太适合养老了!
卜凡中说,蒋林,计老师在这里可是大名人、大明星喽,隔三差五地开讲座,大学中学都去。他半辈子在工资单上的签名,加起来,都不如在这本书上签得多!
老计还是以前那个样子,笑眯眯地,有谦虚,也有得意。老计顺手就把新著送我了,“请你指教”。我笑答:哪里敢有什么指教?拜读、一定认真拜读!我手里的接的,就是这本《史记的人生智慧》。翻开扉页,墨香犹在。
想来,老计大约是从研究古代文学起步的,研究文人和文本,渐渐地就进入到历史的范畴。老计研究《史记》,要是从1985年算起,也有三十多年了。老计的文笔非常好。我早年读过他一篇研究辛词的文章,写得真是才华横溢。老计的那篇《项羽究竟死于何地》,不仅是见解和观点新颖、独到,文字上更是灵动飞扬。要不然,能敲开《光明日报》?老计研究学问的姿态,在我看来,是非常“刁钻”的。他能从一般人板结的认知中,找到一点“出格”的东西,然后以此为支点,洋洋洒洒,挥洒自如。老计善于整出新观点,这算是一种异禀。老计是中学语文教师出身,但他的文章,又不是中学语文教师那种类型的文章。中学语文教师的文章是哪种类型的?我的朋友钱玉亮说:“教师散文,立意和架构,都比较规范和严谨;语言或朴实、或华丽、或思辨,各具风格;容易归类,也能成'范文';但就是觉得不够真诚,缺乏属于自己的生活感悟,为写文章而写。”这个观点,我也赞成。老计的文章,虽出于教师和记者的身份,但能超越职业的局限,一出手,就能看出不落伍,不迂腐,不抱残守缺,不与当下的语境脱节。这是很难得的。
我相信,老计的这一本《史记的人生智慧》,有扎实的史学功夫和厚实的人生经验垫底,一定是好。
我还没读完。我肯定会读完。
谢谢你!计老师。
在海口,我与你、与凡中,海鲜吃得美,好酒喝得爽,聊天很快活。是为记。
(我、老计、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