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随心和随笔的散殊
(2017-04-26 09: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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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散文的随心和随笔的散殊
元代赵孟頫想纳妾,却有点惧内,就委婉了一下,在纸上写与夫人:“我学士,你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才女夫人管道升有幽默感,更有柔软之力,思忖片刻,提笔回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好了。这夫妻小斗一嘴之后,赵孟頫不免羞赧自责,但也有点暗自得意,于是,将夫人的这首随手之作《我侬词》拿给书画同道赏阅。文朋诗友,嬉笑谐趣,一传十,十传百,巷子再深也困不住酒香,这篇有意思的词章很快就在民间流传,于是,产生了逐代影响。到了明代,出现了民歌《锁南枝》,歌词是:“傻酸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歇卧。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此时,口语化的这首小曲儿,将才子佳人的口吻剔出来,直接以“哥哥”“妹妹”的称谓呼之,平添了世俗情致和生活气息;“有人味”的情歌,也更加方便青年男女口口相传。于是我们看到,无论世事如何更迭,世态怎样百变,这 “泥人儿”式的情爱方式和情爱结果,已经悄然内化为汉民族的恋爱素养和婚姻目标,成为一种朴素而可贵的文化基因,遗传至今。在当代,有据《我侬词》和《锁南枝》稍作改编的流行歌曲《你侬我侬》,台湾的刘文正、韩宝仪和费玉清都唱过:“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苍海可枯,坚石可烂。此爱此情,永远不变。把一块泥,捻一个你。留下笑容,使我长忆。再用一块,塑一个我。常陪君旁,永伴君侧。将咱两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重新和泥,重新再作。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从今以后,我可以说,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你听听,歌曲的里里外外,弥漫的全是管仲姬女士最初布下的贤淑温婉;这种用泥和水来比喻人类情感的文学手法,穿透了数百年时空的烟尘,落在今天的光线下,就像一块有着深厚包浆的暖心美玉。
泥和水,大概算是中国人的全部。宝玉判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这话不浑——女娲造人用的是抟土之法,说白了,就是用水和泥捏造而已。男女相爱,如水和泥,就像两个“同期产品”,这很平常;不平常的是,日子过久了,难免叽叽歪歪、磕磕碰碰、摔摔打打,如此之下还能重新来过,不分从前的彼此,再塑未来的你我,这就很了不起,这就将男女之间的日子过出了境界。这个俗世的、简单的、“捏造”的境界,我认为在人生中是很高的。
我对“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很感兴趣。
我说的,其实不是哥哥妹妹的事情。
我觉得在文学中有这个“你侬我侬”的现象。
汪曾祺认为“散文诗和小说的分界处只有一道篱笆,并无疆界。”(《晚饭花集.自序》)“我曾想打破小说、散文和诗的界限。后来在形式上排除了诗,不分行了,散文的成份是一直都明显地存在着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汪先生的小说的确可以当散文看的。很多人评论这一类作品时,喜欢用“小说的散文化”来描述,我认为话说得太保守;汪先生的小说,要是编在散文栏目里不是说不过去的,而他的散文也可以当小说、特别是微型小说来阅读。这当然得益于汪先生的语言老道世故,让人无法用惯常的小说或散文的语言样式来给予归类。汪先生坦言自己的写作,受《世说新语》、《梦溪笔谈》、《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之类的古代笔记文体影响较大;我们看到,影响的后果是有了所谓“汪味”的小说或散文。汪味是什么味呢?简而言之,就是世俗、赏心、谐谑、“峻洁”。这是语言呈现出来的效果,语言的叙述、描写、抒情,并不囿于小说或散文的文体,出入自由,随形就势,完全按照“气韵”的行走路线去明接暗合,逶迤模糊又浑然一体,如此一来,你说汪先生怎么不用“一道篱笆”来说明他的文体观呢?当小说中有散文、散文中有小说的时候,就不是谁“化”谁的技术性问题了,而是境界,是文字和文思在形而上得到了高度的统一。汪先生不喜欢所谓“布局严谨的小说”、“太像小说的小说”和“故事性很强的小说”,因为“觉得不大真实”;汪先生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认为“气氛即人物”;这对于从西方阔步进来的春风得意的现代小说观念来说,简直就是绵柔一掌,就是四两千斤,就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奇谈”引领下的写作及其作品,在白话文时代,的确展现出了巨大的魅力,而且非常能活。我说到了形而上,是的,形而上——精神的、抽象的、哲学的东西,贯通了文白的东西,把传统的士大夫文人气息和当代知识分子气息,氤氲成一种全新气息的东西。这就像“气”,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可运;这也像“道”,人人可获,但不是人人皆获;这是机缘。所以,汪先生的文字,看起来易学,其实,大多数人顶多只能“学得点皮毛”。既然时空中不能再复制一个“汪曾祺”,那么许多的汪迷的模仿之作,顶多也就算个文体的摹本;而能取其要素和精义予以克隆,当属一个古远的文学梦了。但是汪先生的意义在于,用语言果断地把小说和散文(诗)之间障目的隔墙给拆了,
我当然喜欢。
我在一个说不清楚的发呆状态下,忽然觉得:在所谓自媒体时代,也存在一个文体的“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的问题。
说的是散文和随笔。
说随笔是散文的一个分支。说随笔之随,在于随手、随便、随心。说随笔有记叙性、议论性、说明性。说来说去,说的就是随笔的自由。散文在没有定义之前,我看也是自由的。《尚书》不自由吗?《左转》不自由吗?《论语》不自由吗?应该说,韵文和骈文之外的文体,都长一副着自由的翅膀。当散文变得狭义之后,散文的翅膀就从遮天蔽日的鲲鹏,退化成了“有着优美曲线”的白鹅;散文的自由就从无限蓝天蜷缩成一湾池塘。五四之后的左翼文派对随笔的边缘化,表面上限制的是随笔,实际上是自我束缚,捆住的是现代白话散文自己的手脚。这种情形像害脓一样,最后的脓包就是所谓“形散而神不散”的论调。当散文的自由失去的越来越多的时候,寂寞的随笔终于被人们回想起来了;自由,哪怕它被囚禁了,但它永远都是人世间最活跃的人性的种子。朦胧的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读到蒙田随笔小集时,心里随即晃荡了一下:原来文章可以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原来美好的作文是可以这样没头没脑的、东扯西拉的、歪歪扭扭来写的呀!
但时代随即就对随笔开了个不荤不素的玩笑;随笔这个寂寞多年的苦孩子,迅速被杂文抓了壮丁。
不晓得中国作家协会和各省、市、区、县、乡的作家协会里,有多少挥洒着自由思想却不得不“戴着镣铐跳舞”的杂文家;也不晓得这些杂文家的煌煌大著里,有多少随笔的真气在杂文的肉躯之中运行。
互联网时代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蒸汽包,哗的一声打碎在人间。蝼蚁之民都被这个蒸汽包里四散的游丝唤醒了,并牵连在一张若隐若现的网络之中。那颗人性的种子从各个角落里萌芽,并开始抬头探脑。表达或者描述的文字,形成了互联网壮观的惊蛰日——专业的和业余的、主演的和打酱油的、忧国忧民的和闲的蛋疼的——都啪啪啪弄出了文字的响声,犹如伸懒腰的蛰虫。这海量的文字,让我们惊讶地看到:它们当中有许许多多“亮了”的、“厉害了”的、“让人抓狂”的句子、段子和帖子;这些精彩的、出人意料的、汇集了无数知名和无名头脑的智慧,就是我们久违了的随笔所擅长表现的。
随笔,岂止是随手、随意、随心;在我看来,它的最重要的素质应该是随即。心、意、手反映出来的本质之“随”,即是随即。随即,就是时效性。海量信息下的写作,时效性就是敏锐性,就是同步性,就是把握性;换个说法,就是抓住了当下即抓得住永恒。好了,我们看到了随笔的优势,就是它对于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迅捷呈现。它不需要鸿篇巨著和长篇大论,也不需要缜密构架和完整逻辑,它最大程度地向文学乃至所有艺术的大神——直觉,表示自己的臣服;它心意契合,心手贯通,意到笔到;它只管说出“意思”,剩下的交给时间和空间去领悟和消化;它要么速朽要么走心,但绝不吞吞吐吐、磨磨唧唧、嗫嗫嚅嚅;它快人快语、直逼真相、明心见性,完全是文字的散打和自由搏击之王的气象。
微博和微信,是随笔的场子。
尤其是微博,140字容量,足够写一篇全须全尾的随笔了。
我在这块自留地上耕耘过几年。我的心得可用一条微博表述:我老人家不因微博之篇幅微小而轻待之;既可讲大话、又能说微词;既能微观探幽,又能宏观问道;微妙处龇牙一乐,语塞时搞笑几声;谁说我老人家所言微不足道?我看那黄口儿竟敢口吐莲花!我以微风细雨坐地巡天,谁持青竹绿荷弄笛书符?不以微波论长短,但求寸心辨黑白。君不见圣贤曾微言大义,绵延千秋。
140字,整整的。
再回头看汪曾祺。大家都知道汪先生的小说和散文已经模糊了界限,但谁知汪先生的散文和随笔也是早早地就开通了边境呢。坊间对汪先生谈吃的散文非常仰慕,我们不妨选其一二来养养眼。
其一,《昆明菜》。汪先生开口就说:“我这篇东西是写给外地人看的,不是写给昆明人看的。和昆明人谈昆明菜,岂不成了笑话!其实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看的。我离开昆明整四十年了,对昆明菜一直不能忘。”汪先生谈吃的文字,那是当代作家一绝。汪先生自己把它们当成散文来写,可是你仔细阅读,它们哪里长得像概念中的散文呢?它们分明是随笔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嘛!“和昆明人谈昆明菜,岂不成了笑话!”这个老世故口吻,脱离了文学腔,完全是一副“随”口而谈的样子、即兴说话的样子、一个轻松的邻居老头摇着蒲扇笑眯眯聊天的样子。但笔锋一转,“我离开昆明整四十年了,对昆明菜一直不能忘”这一句,文章的气氛立刻就回到了“严肃”的文学中来了。你也不想搞清楚散文的字里行间为何弥漫着随笔的味道,也不想明白随笔的佳酿如何被散文兑成了鸡尾酒,只晓得文字好看、文章耐看、文本受看!一路看下去,看到后面写的“汽锅鸡”、“火腿”、“牛肉”、“蒸菜”、“诸菌”、“乳扇、乳饼”、“炒鸡蛋”、“炒青菜”、“黑芥.韭菜花.茄子酢”,恍惚间,把它们看成了民俗、看成了菜谱、看成了食品外包装的说明书;但也看出这是文化,这是文学。你说,它是随笔呢还是散文呢?
其二,《<知味集>征稿小启》。不长,全文辑录如下。“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吃的国家,文人很多都爱吃,会吃,吃得很精;不但会吃,而且善于谈吃。中外文化出版公司要编一套作家谈生活艺术的丛书,其中有一本是作家谈饮食文化的,说白了,就是作家谈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作家谈吃,时时散见于报刊,但是向无专集,现在把谈吃的文章集中成一本,相当有趣。凡不厌精细的作家,盍兴乎来;八大菜系、四方小吃、生猛海鲜、新摘园蔬,暨酸豆汁、臭千张,皆可一谈。或小市烹鲜,欣逢多年之故友;佛院烧笋,偶得半日之清闲。婉转亲切,意不在吃,而与吃有关者,何妨一记?作家中不乏烹调高手,卷袖入厨,嗟咄立办;颜色饶有画意,滋味别出酸咸;黄州猪肉、宋嫂鱼羹,不能望其项背。凡有独得之秘者,倘能公诸于世,传之久远,是所望也。道路阻隔,无由面请,谨奉牍以闻,此启。”这是一篇“启事”,这篇“启事”居然也写成了正儿八经的文章,这篇“启事”应该可以归类为“典型的”随笔,但文中的才情——打通了文言和白话后挥发出来的语言的韵味、由吃的话题而流露出来的对生活的精致感受、以及故意流露的对食谱的念念不忘甚至有点馋渴的文人的风雅和幽默,又将随笔的文字中混合和充盈了散文的气息。不管它是随笔还是散文,它就是一篇美文,让人熏熏然、陶陶然。
当文字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文体的限制也就流于形式了。
写作,还是要追逐闲云野鹤那样的境界。
到此为止,我对散文的“随心”说得不够。散文那么广阔,我又能说些什么?我又想起来一句老话:“有些东西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反而糊涂了。”所以我只能说散文是自由的。散文的随心,就是这个意思。倒是随笔的“散殊”需要稍微解释一下。散殊一词出自《礼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是万事万物难以归类的意思。随笔任意呈现的笔触体现的就是这个意思;既然不受归类,那么随笔可以在任何你想下手的地方下手。
互联网会不断地佐证我这个说法。
随笔,这团揉合了散文的泥巴,我看还蛮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