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歌主张
蒋林
一、从现在开始,我要写关于表层生活的诗歌。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中国的诗歌一直试图在深入。从颠覆新诗的传统做起,拒绝浅显,拒绝直白;让思维抽象的痕迹以隐喻的方式呈现在文本上,让笔触透过表象下沉到生活/生命的海底,去体验和描绘常人在一般生存意义上难以捕捉和感知的“深蓝”及其“更深的蓝”。于是,从西方哲学和中国道家学说里寻找形而上的理论支持就变得自然而然;朦胧、看不懂、阅读障碍等等随口而出的“说法”,取代了诗歌文本的美学特征,而成为一种特定情境下的托词,使得诗歌滞留在生活/生命的深层游弋——也从时代的场景里渐渐淡出了。对此我若有所思。
精英文化的过分狂飙突进拉大了与受众之间的差距,相当数量的诗人被卷入其中不由自主。你(我)写你(我)的,与我(你)何干?这两种基本的写与读的态度,对立而越来越难以调和。这种状况使我觉得不好;我觉得生活/生命的复杂性,其实可以用比较简单的手法来表现;我还觉得诗歌应该能从浅显直白和隐晦艰涩的夹击中,找到一条突围的生路。
首先是调整对生活/生命的认识。我认为人生观决定写作的深度和广度,而阅历与诗歌之思基本成正比。少年可以偶尔老成,但是少年的情怀永远也不可能达到洞明和练达的程度;老夫也可以聊发少年轻狂,但是岁月的茧子一旦形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现透明和清澈了。而试图用刻意的掘进来营造诗歌之深,甚至牵强地用诗歌的口吻说着哲学的话语,就难免娇柔造作,半生不熟。诗歌不是用来解释哲理的,尽管诗歌时常透露哲理的气息;诗歌更不是白话的分行表达,口语是诗歌的一种技法而绝不是诗歌本身。诗歌就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诗歌写作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一样需要时间和过程。写作的急于求成无异于揠苗助长;可以从阅读和积累中给成长提速,但是具体到诗歌写作过程中时,不遵从艺术的渐悟/顿悟规律就不可能得到缪斯的垂青。
其次是延伸和拓展诗歌写作的各种可能性。《诗经》里的赋比兴为什么不用?新诗早期的“啊”为什么不用?隐喻、象征和暗示为什么不用?所指能指为什么不用?都可以用。只要不破坏整体的语感、与结构和节奏协调、有利于诗歌洋溢出艺术的神采——百无禁忌!在这里,我觉得语言的组合是重要的;从文体意义上说,诗歌就是词语的巧妙搭配、前后句关系氤氲的言外之意和从头到尾的语感呈现的艺术的陌生化效果。这是一种能力,有天生很强者,也有后天训练而提高者。读优秀的样本非常必要,犹如达芬奇画蛋,临摹中潜移默化、触类旁通。
再次是站到应该站到的位置上写作诗歌。什么叫深入生活体验生活?诗人活着就是在深入和体验了。这里有熟悉和陌生之分。如果对写作对象(这对象可以实亦可以虚)没有足够的感知,就不要贸然动笔;无感觉写作就是自戕。诗人的立场应该是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动用全部的情感和理智“看”世界,然后像上帝一样凌驾于生活/生命之上写作。不要介入,更不要以诗歌文本或诗人身份试图干涉;写作就是写作,诗歌只能改变自己;如果诗歌改变了别人,那是时间的事情,因为诗歌从诗人的心上割下来之后,就不再只属于诗人个体了——它是一种群体共享的精神财富。诗人,在现实世界里,有着冰火两重天。
现在,我说我要写关于表层生活的诗歌,理由已经基本显现了。诗人有多深,诗歌就有多深;换言之,表层其实就是深层。在生活/生命状态里,发现并指出它们的可圈可点之处,就是诗人和诗歌的价值所在。“有意思”,我为此而作为。
二、一首诗,能叫人读三遍足矣。
对一个文化中等、智力正常的人来说,能把这个时代的一首诗读到三遍就很了不起。我在写作和阅读中体会到这样的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是砰然心动;第二个境界是若有所思;第三个境界是从“原来如此”到“也许不是”。
一首诗,读了一遍之后,会被其中的某一点拨动一下心弦,有了一点共鸣,这对阅读者来说是重要的(诗歌的最亮点在每个人的眼里也许并不一样,但是首先要有亮点);而对写作者来说,诗歌的平庸与否往往决定于诗歌中出新出彩的部分占有多大的比例。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道出诗歌语言求新求异的本质特征;唯如此,方能令人砰然心动。
但凡心动,必定从头细数。读第二遍时,会从心动的点上蔓延出思绪;会逐渐形成一种游离于现实的阅读氛围;会饶有兴趣地去体会诗歌后面的意思。这是考验诗人和诗歌的关键一个环节,因为单薄的诗歌和丰富的诗歌相比,推敲带来的效果可想而知。阅读形成的氛围未必与写作构建的氛围不谋而合,但是诗歌文体固有的“诗无达诂”性质又正好满足了这样的“误读”——若有所思就是最佳状态。
然而诗歌毕竟不是说话(其实说话也具有艺术的方式),艺术作品进入到欣赏的程序时,多义和歧义便会左右着欣赏者的自信。那么这时再次从所思的状态里回到眼前,刚才产生的“原来如此”的相通感觉又变得扑朔迷离,“也许不是”?是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而诗歌在这个时候已经达到了文本功能的最大值。
在这个呼啸的时代,我不奢望我的诗歌能被人记得,能有短暂的感动在我的诗歌面前停留一会儿,足矣。而诗读三遍之后,还是不知所云,就扔它一边,这说明我干的活还不地道。我读别人的诗,也是这么干的。嘿嘿。
三、训练幻觉。
当代诗歌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诗人感受事物过程时的变形能力;同样的客体反映(内化)给不同的主体,产生(外化)的效能差异很大。其中,诗人个体的感觉对于诗歌吸引力的增减起着决定性作用。我觉得,感觉中能够化通常的官能性感觉,为艺术的审美性感觉,这一种心因的化学反应,是诗歌写作的最要紧之处。具体到操作的层面,就是幻觉。什么幻觉?从事物的形而下实体“迷离”了目光,不知不觉遁入形而上的虚幻空间;虚实之间,既有可以合理相通的想象媒介,有又迥然不同的境界区分。这就是幻觉造成的诗歌效果。想象中,事物的形体和性质发生了变形,语言这个物质载体对事物本身进行了一次精神再造,重塑并升华事物的基本意义,到达物是人非的艺术之地。这里,想象的合理性至关重要。
所以我主张诗人训练自己的感觉变形能力,强化对日常状态的幻觉。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保持和锐化对客观世界的敏感性,从琐碎、庸常、平淡之中突破迟钝的围困,找到诗意的灵光。我认为,没有什么不能写的;幻觉里,一切事物都散发着诗人的主观光环。
比喻和联想是比较好的两种训练手段。
我思故我在,我手写我口。我的诗歌主张就是这么简单,尽管世界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