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要完成某种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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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昊
(川师现当代文学硕士,现将赴南京大学念博士)
杨雪离开了家。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有金黄的夕阳,还有漂亮的云彩。
我没有送她,尽管我们一起长大。她爸拎着包,把她送到十里外的黄连树下。她在那儿等车。她在那儿坐上了灰扑扑的中巴车,离开了石马镇,离开了青葱的田野,离开了芳香的山湾,和山湾里远远眺望的我。
她说,她不会再回来,尽管她才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她说,她在这里已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她的浑身都在长青苔,还发着恶臭,她厌恶这里毫无尽头的腐烂的花香和苍白。山湾里四季颜色太过耀眼,照得她失去了奔跑的力量。力量,这是她经常和我说的。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老被邻家的小毛子欺负,她爸没有力量,所以没日没夜的在她妈的吆喝中操劳终日。她渴望不可一世的力量,她渴望在力量的巨大羽翼下能够不再吃那发馊的剩稀饭,她渴望力量让那些狠毒的白眼碎尸万段。离开这个山乡那是早晚的事。
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杨雪,即使每年春节回家也看不到她,她妈说她从不写信,更别说要回家了。
我也在莫名其妙地,像田地里的庄稼一样生长着,从一个毛孩子长成一个傻傻呆呆的大男孩。之间我摔断过一次腿,从乡镇中学转到县城中学。
有时想起杨雪,想起她长长的辫子,想起她深深的酒窝,以及她飘忽的笑容。我知道这一切将远去,一切都将消散在山乡的迷雾中,阳光将会轻抚所有的田野和山岗,鸟儿鸣叫,新的一天,新的一夏,昨天已随风杳然。
我们都在奔走着,我们都在逃离着。只不过我的奔走和逃离没有太多的目的和意义。往哪里去,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循着某种既定的方向踽踽独行。离开这儿,是所有这儿人最大的抱负。我不知道抱负,杨雪却知道。
再见到她时,那是在成都,我已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面孔早已没有山村的气息。
杨雪认出我来的那一刹,有些吃惊,也有些漠然。从她疲惫的神情中,我也感觉不到多少童年的友谊与温情。在渐去渐远的今日,昨日显得有些可笑。
她的话不多,尽管这是一个言谈的好地方。轻柔的斯特劳斯钢琴曲,淡雅的色调,简易的布置,这间咖啡屋并不让人感到逼促。
我试着说些什么,尽量让漂浮的语言落在斯特劳斯的琴键上。不希望它带出过多的往事,往事在渐已陌生的眼眸间显得沉重无边。沉重,不是鲜艳与明亮的伙伴,没人喜欢。
“这些年还不错吧,五年前你离开石马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她稍挪了挪桌上的咖啡杯,“去掉‘吧’,应是‘还不错’。”
“那就挺好。”
咖啡的味道有点苦,这是我浙江小女朋友介绍的,她说爱尔兰咖啡是咖啡中的极品,喝着有一种悠远的回味。我似乎并未体味到什么悠远,苦倒是真的。
杨雪问道;“你在学校还那么沉默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现在有点像吹起来的簧管——刹不住舌,挺活跃的。”
“一定有女朋友了吧,现在的大学生都……”
我忙打住她。
“是,有一个。”
“那……”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拿起咖啡杯,接着又放回桌上。
“你知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辍学离开家吗。”
我不清楚她要表达怎样的意思。
“不知道,那个时候……”
杨雪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我不想看到我爸像牛一样在太阳下暴晒,还一年四季吃不上几口饱饭,我要改变善良而又愚蠢的绝望。”
“可是你不觉得你葬送了你的青春吗。”
“青春!”杨雪笑道。
“青春是个什么东西,它有什么屁用,青春能拿来干什么,能换来米面,能帮我家修上两间像样的土房子,不住在漏雨的茅草屋中,青春能让我妈不那么歇斯底里地为挣手掌大的地而举着镰刀狂砍队长,青春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
人的一生总要完成某种心愿的,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突然有种撕裂般的疼痛。人的一生总要完成某种心愿。
多少画面一同闪现。儿时的玩伴,和我一起滚铁环的远房小叔叔,在河南砖厂卷进了搅拌机;小学同班同学君芳姑娘,一双手在宁波被制衣厂的机器生生轧断;那个学习很好的阿敏,初中一年级就背着铺盖卷和他哥哥远去新疆摘棉花,不多久就听说死在了新疆的棉花地里。太多的画面,交映着童年的旧影,冲刷着干涩的眼帘,不能泪流只能凝噎。
多少我的伙伴,多少我的同学,多少我的亲朋。他们谁不是为了他们的心愿,而少小离家,年华正茂而退学,离开家园,而远走他乡。他们把自己的青春交给筹码和绝望,把自己的青春交给抗争和遗忘。穿越贫瘠的年代,换却悲怆的愿想。
爱尔兰咖啡很苦,我没有喝完就离开了。在熙攘的人民南路,我和杨雪道别,我祝她如意快乐,她祝我愿望成真。然后各自消失在人群。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愿望,我也不清楚杨雪的愿望实现了没有,如果没有实现她是否还那样一往无前。我不知道。
没走多远,我就拐进一家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爱尔兰咖啡的苦味极其难受,我狠狠地灌了两口水,稍稍缓过气来,然后顺着人民南路往北走,今晚六点到长春的火车,我得抓紧赶到火车北站。
走了很远很远,留在脑子里的仍是爱尔兰咖啡的苦味和人的一生总要完成某种心愿。杨雪,就像时光的暗影,没有味道。
2007.5.19写于长春
2012.8.23改于成都
原文刊发于天堂桌子丛刊2012年第二辑:http://ishare.iask.sina.com.cn/f/338092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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