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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的无题诗,意境朦胧,情思缥缈,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猜测的空间,对此诗的解读也就众口不一。张采田在《玉豁生年谱会笺》中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注》中则认为:“此等诗,似寄情男女,而世间君臣。朋友之间若无此意,便泛泛与之末路相似,此非粗心人所知。”①孙诛在《唐诗三百首》中认为:“一息尚存,志不可泄,可以言情,可以遇道。”②
如果我们一味的去追寻作者的本意,这是徒劳的。新批评认为这种研究作者意图的做法是一种批评的误区,这种“意图缪见”,其迷误在于“将诗和诗产生的过程相混淆。”③实际上,作者意图中的世界并不等同作品所表现出来的世界。也就是说,义山的创作意图与义山的作品意义是不能画等号的。同样,对于读者而言,作品提供的是一个世界,而读者感受的是另一个世界,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否则就会导致“感受缪见”。它“将诗和诗的结果相混淆,也就是诗是什么和它所产生的效果相混淆。”④
本文试图采用新批评的“细读法”,对文本语言中的复义、隐喻、象征、反讽、张力等因素进行分析,来考察这些因素如何使文本结构达到和谐与统一。
诗歌的题目,往往是理解诗歌的出发点,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而本诗题为“无题”,表明诗歌所要抒发的胸臆是诗人不愿言说或无法言说的,这就意味着对诗歌意义的解读不会是唯一的。
首联“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对于两个“难”字的理解,有人认为,第一个“难”字,是指相见的不容易,有可能像天上的牛郎与织女,甚至比他们见面还要困难。第二个“难”字,可由第一个“难”字推出,既然是难得见面,那么分别之时,自是难舍难分,表达“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离别之情。曹丕《燕歌行》中有“别日何易会日难。”而此句则更进一层,一个“亦”字,突出了“别难”的感情力量。但还有人认为,两个“难”字都是困难、无法实现的意思。由于我们无法了解的原因(有可能是世俗的有可能是个人的原因),当在空间上不存在障碍时,两个人见面都很困难;而当一个人要离开时,另一个人却不能送行,这很有可能是两个人此生最后相见的机会,却无法把握,岂不更让人抱憾!在首句的议论后,诗人笔调一转,描写了一个隐喻性的意象,“东风无力百花残”更含有不确定的意蕴:可能通过环境渲染离别的凄凉气氛;可能是离别时黯然销魂的情景,连东风与百花也为之伤心;可能“风软花残,则有如天若有晴天亦老也。”;可能是风与花的至死不渝,衬出诗人对某种信念的执著等。
燕卜荪在《含混七型》中,提到了诗歌的复义,又可译为模糊、含混、晦涩等,原指语言的多义所形成的复合意义。复义现象在日常语言中存在,尤其对于诗歌的表现具有重要的意义。燕卜荪个复义下的定义是“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使同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应”就形成了语言的复义现象。诗性语言具有多义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诗意的复杂性和多义性正是诗歌的特殊魅力所在。艾略特也曾说过:“一首诗看来会对不同读者有不同意思,所以这些意思都会不同于作者原考虑的意思。”“读者解释不同于作者的,但会同样正确——甚至更好。”其实,在东方诗学理论中,我国汉代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提出了“诗无达诂”的观点。不同的读者对于同一诗歌不可能有一个确定统一的解释,意义的不确定,也就是多义,诗歌词汇的多义性,拓宽了诗歌的意境,使诗歌的美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可见,在诗歌的多义性上,东西方诗学是都是肯定了它对诗歌表现的积极作用。
颔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采用了比喻性象征,又可称为象征性比喻。“新批评认为象征和比喻一样是语言技巧,而且二者的界线不分明。有不少语象既是比喻又是象征。”⑤以春蚕吐丝,丝尽而死,这种看似平常的大自然规律,比喻极其不平凡的人间情感。以蜡烛燃烧而尽的日常现象,比喻奉献自我的高尚情操。春蚕的阴柔,蜡炬的刚直;春蚕的纯洁,蜡炬的热烈;“丝尽”的凄绝,“泪干”的悲壮,象征了刻骨铭心的情思,至死不渝的忠贞,生死相许的依托,热烈执著的追求。颈联“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以说是对颔联的反衬与烘托。通过细致的白描,揭示抒情主人公的所思所感。韶光易逝,容颜已改,相思成灾;辗转反侧,月下吟诗,心寒彻骨。有人认为这是诗人是在为“她”代言,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笔两到,揭示双方的相思之苦。不管如何,感情的本质是无穷的思念,这是毫不质疑的。真挚的情感是需要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流露的,此联是对颔联“山盟海誓”最好的行动证明。
尾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使用了反讽的语言技巧。反讽,源于古希腊文,原为希腊戏剧中的一种角色类型,即佯装无知者,在对手前说傻话,最后证明这些傻话都是真理。新批评派的布鲁克斯沿用了这一术语,他指文本中的词语受到语境的压力而意义发生扭曲,即所言非所指。此联言:蓬莱三山距离我路途遥远又有何畏惧呢?还有“青鸟”殷勤地为我们传情达意呢!从文本的表层看,充满了潇洒乐观的情绪。然而,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作者使用的意象是何等的虚幻。蓬莱山、西王母的青鸟,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是不存在的,是人们的美好想象而已。用虚幻的意象来解决现实的困境,结果只会是绝望。明明是彻底地绝望,却用充满希望的笔调写出,让我们感到的语境是更加的压抑与凄绝。
全诗蕴含着独具魅力的张力美。用“张力”一词来研究诗歌,最早是新批评派的理论家艾伦·退特,他在《诗的张力》一文中提出了两个概念:内涵(intention)和外延(extention),并去掉前缀,组成tention一词,意谓紧张关系。与形式逻辑中的概念不同,外延指一个词的词典意义,即字面意,指称意;内涵指暗指意义,或附属于文词上的感情色彩,即暗示意,比喻意。诗歌语言既要有内涵,也要有外延;既要有明晰的概念意义,也要有丰富的联想意义,是两种的统一体所构成的张力。后来,张力概念被新批评派扩大使用,把它看成诗歌内各种辩证关系的总结。诗歌的意象在“无题”的命题下展开,形成一股强烈的情感张力,丰富了诗歌的内涵。“到死”、“成灰”的终极与“方”、“始”的起始矛盾地融为一体,表达复杂的情感。感情的流动轨迹时隐时现,时而直白时而含蓄。首联上句直抒胸臆,下句则寄情于景;颔联奔放热烈,颈联则哀婉深沉;尾联则以希望表绝望。这种独特张力,使全诗充满强烈的节奏感,表现了诗人丰富而隐秘的情感。
注释:
①②刘学锴:《汇评本李商隐诗》,268、269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③④丘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16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⑤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22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