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万象,行吟两乡,醉卧扁舟——徐德金的诗世界管窥

徐德金先生早慧于诗,还在厦门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即是其“采贝诗社”社长。事业有成后,仍然诗心不改,时有新作问世。最近,他的诗集《宽阔的河流》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其大作一百多首,让我们得以窥其全豹。当然,其历年所作肯定远不止于此,限于诗集的容量,不得不取舍割爱。
我有幸第一时间打开诗集,逐篇拜读,大快朵颐,随手记下一些读后感,串联成篇。今不揣浅陋,发表出来,请教诗人徐德金及诗坛各位有识之士。
代言或对话
徐德金诗集卷首,袁勇麟教授所作序言《在世界中行走,在诗意中栖息》有一段精辟的论断:“如同风景画,或者山水诗,徐德金的诗作永远给人一种关于‘风景’的审美指涉,‘风景’在其诗作中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烂漫之姿。基于风景的建构或背景,从而更多呈现出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内涵。因此,对于徐德金本人而言,外部的世界是至关重要的,是构成诗歌创作的广泛基础,某种意义上,诗歌创作的目的是在世界的表象中寻找自身合适的表达方式,所以我认为,徐德金的诗是在世界的外表寻找意义。”
是的,徐德金的诗往往从他所行走的世界呈现的“风景”中发现诗情画意,采撷诗行。那风景主要是自然风景、客观物象,有时也不妨包括人类活动的图景。而面对自然造物的种种景观,包括被人类重置过的景观,诗人大概可以有两种姿态:一是以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精神,融入其中,为之代言。二是以西方“人为自然立法”的精神,置身其外,与之对话。
有几个人关心花蕾的疼痛
还有谁在意果实的红肿
当你们走过一棵倒下
的树,说它活过时
土地都在颤动
短短五行,这是徐德金的《谁在意果实的红肿》。果实的红肿,以及花蕾的疼痛,谁曾关心,谁会在意?唯有诗人,唯有诗。
过去,臧克家怜悯一匹《老马》,有人说是同情劳动人民,牛汉《悼念一棵枫树》,有人说是悼念胡风。其实未必。或许诗人只是在怜悯那匹老马,悼念那棵枫树本身呢?或许只是睹物自伤,感叹自己的归宿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棵树倒下之前,它开过花,结过果,对生命曾有遐想,对世界曾有期待。然而它倒下了,一切都结束了。此情此景,让土地为之颤抖,也让诗心为之伤痛。
就算没有鲜花吐蕾
没有果实压枝
只要经历过四时雨露风霜
也可以如此纵情恣意
活在自己的身体
在自己的身体里鲜艳欲滴
你是被拍照放大后
倚靠在窗外的云霓
有时像运动后的苍黄
褪去所有华丽
冷夜里干完最后一杯红酒
并将一根火柴点燃自己
扶住墙角树影婆娑
竟然没有醉去
你将最后一点力气
牢牢抓住了空气
这是徐德金笔下的《银杏》。让人读罢不禁想起《晋书·桓温传》的一段记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
不过,古人的诗往往睹物自怜,由“木犹如此”,落到“人何以堪”。今人的诗则可能天人合一,树与人合一,树即是人,“只要经历过四时雨露风霜/也可以如此纵情恣意”,“你将最后一点力气/牢牢抓住了空气”,甚至树只是树,诗只是为树代言而已。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天地不言,四时不议,万物不说,惟诗人为之代言、代议、代说。徐德金式的诗,就是代天地四时万物言说,赋予其心,阐发其意。
可能是木棉,
可能是芒果,
时间用这种方式
挂着。
这不是一杯酒的距离。
高楼的拐弯处,还有拐弯
红灯、斑马线以及其他
都欲言又止。
时间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比如流水,
从悬崖、从上游
落下。
或者黄昏以后,
群山寂静;
有几座旅舍、茅店,
伫立在时间外面……
这首诗,题为《时间》,咏叹的不是具体的“风景”,而是抽象的“时间”。时间也不妨是一种风景,广义的风景。物理学、宇宙学、哲学、宗教和诗都曾赋予时间以不同的意义,徐德金诗中的时间大概也不止属于诗。
如《时间的刻度》:“你踩着不变的步伐,我是仓皇中的小鸟”,“你把虚无留给自己,把悲伤留给世界”,一连串的思辨和隽语鱼贯而出。
如《扒开时间的裂缝》:“垂放到最低处,我的手/
如《瞬间》“时间被一年射杀/岁月流血后创伤/我是我的目标/你遽然举枪/你把我漏掉/你把你留下……”如《余下的时间》“或可将余下的时间去缝补一块岁月”,如“用纽约的时间来写诗”,如“一只飞鸟/飞出时间之外”,如“时间是一首疲惫的歌”,如“时间愉快地破损”,如“时间在红绿灯徜徉”,如“晋安河的水总是流逝在时间的转弯处”。
康德所谓“人为自然立法”,为人所乐道。其实,在诗,在诗人,与其说“立法”,不如说“立心”“立意”,与其说“人为自然立法”,不如说是“人为自然立心”(近乎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人为自然立意”。
我从众生中找到藏匿的影子
它被日光钉在墙上
月光放它到水里
灯光下它仆倒床上
目光是它最丑陋的发现
影子是我丢失的附件
怕光也怕夜
影子是我身上脱下的外衣
比我浪漫,但比我孤单
影子时常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时候它忘了自己
藏匿的方向
我不轻易
去踩影子的哪个部位
我盯着影子,思考它喋血的现场
——徐德金《影子》
由置身其中或与之面对的抽象的“时间”,转向自己的二维的“影子”,《影子》是一首力作。
影子是什么?是走过人世的我们,试图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试图贴近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试图影响世界的一种方式?影子投射在世上,与我们的人生若即若离,影子是我们人生的或被拉长或被放大或被压缩的一种存在。走过时空的人,与人的影子,谁更真实?走过光明,人与自己的影子都有强烈的存在感,走过黑暗,人与自己的影子则相互疑虑。人生百年,人与自己的影子同在。百年之后,只有影子还在怀念我们,阐释我们,见证我们的曾经。
诗人笔下的《影子》,给我们以启迪,以感悟,以警醒。上述种种,可能就是《影子》勾起的我们的诸多思绪。但这思绪再多也只是思绪,不是诗。诗是什么?诗是“影子是我身上脱下的外衣/比我浪漫,但比我孤单”,诗是“我不轻易/去踩影子的哪个部位/我盯着影子,思考它喋血的现场”。诗是诗思承载于“影子”这一意象之上,是“影子”这一意象承载的许多欲言又止、无须明言的哲人情思。诗人与读者心有灵犀,只把一只造型别致的夜光杯打造出来,呈献给读者,至于杯中所斟,是葡萄美酒,还是别的什么佳酿,则需要读者自己去品味,去斟酌。
影子“比我浪漫”,也许还比我时尚,比我光鲜,比我神气。于是有了摄影、留影这一技术。世人看到的,只是我的影子,世人看不到我,看不到那个被影子的外衣包裹的我。同时,影子也可能“比我孤单”,影子超然于尘世的熙攘,自外于人生的繁华,它冷静、孤寂、随缘。“影子时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候它忘了自己/藏匿的方向”,诗以最简练的语象,表达着诗思的深邃和淡远。
为天地四时万物代言、代议、代说,或者为自然立心,为自然立意,中外诗学是相通的。换言之,不是人代天地万物言说,而是天地万物已经暗寓了人间种种难以言表的情思,已经代人类言说,人类的许多情思意绪,已经寄寓(编码)在天地四时之万千物象之中。徐德金式的诗,只是把其中寄寓的情思意绪提取(解码)出来。
当然,其言其议其说,其心其意,天地四时万物不必有,诗歌不必无。客观风景中的所有诗意,都是诗人赋予的。所谓编码解码,都是诗的说法,不是科学的说法。诗家所言,科学家是不大能以实验验之的。
故乡与他乡
天地之间,有一片村落田园,有一方城池郊野,我们的生命与之有一份特别的缘,得其水土滋养,得其文化哺育,我们的心灵深处植入了她的文化密码和基因。走遍天涯,我们对她总有一份特别的牵挂,这便是乡情。异乡之夜,月白风清,总有一种旋律从我们的心中荡起,这便是乡愁诗歌。
诗人徐德金对自己的故乡是如此地一往情深,他在地球的另一面写下的组诗《飞翔的鱼——维州诗笺》,其中有一首《故乡》,其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故乡情怀是如此地令人感动,故乡风情是如此地令人神往:“不眠的夜里想起故乡/在河边水草边/在田边油菜花边/遥遥沓沓有多远/断了线的纸鸢/在天边/一如水车/一如牧歌/唤我/晚归的母亲/在夕阳下边/在耳边/岁月也有皱纹/在额前日历前/我的归途/都是补丁/故乡在想不起来的地方/等我/在路边思绪边/纵是迷航的帆/纵是无言的雁/纵是红叶乱眼/纵是清影弄剑/故乡/就在灯边枕边/在梦边大海边”。
在时空意义上,故乡是我们人生的起点,生命的源头,是一个“在山泉水清”的天真无邪的所在。在文化意义上,故乡以母乳哺育了我们,是我们的灵魂皈依之所。《故乡》,一个古老的诗题,诗人信笔写来,纸鸢、水车、牧歌、归途,“故乡在想不起来的地方/等我”,不刻意求新,而新意自见。
我很羡慕徐德金的故乡情怀,他是福建人,对福建山水文化是如此地情动于衷而形于言。他写福州风景人文,如《路过朱紫坊》就让我感动又感佩:“朱门把雁门轻轻带上/月光独照青石板//水的姿势亭亭/古巷里流出了细语/今晚一片轻舟/穿行于城邦之上//高擎时间之烛/眼泪流淌不尽也无法/照亮夜行时的清癯/直到日出东方/曲巷所有的声响/背光的所有幽暗//如是一个路人/不经意/就像马头墙摇曳的风铃/而酒依然温热/即便如此/如此只是偶然/就像那年的萨镇冰/路过朱紫坊”。诗思隽美,诗笔灵动,摇曳生花,连福州名将萨镇冰的名字嵌入诗行,也莫名得体。
还有妈祖娘娘所在的《湄洲湾》:“能停泊我的等待吗//你的水湛蓝/一湾故里/帆从他乡归来//能停泊我的忧郁吗//山上长满相思树/相思树林/飞起一串迷蒙的目光//能停泊我的思念吗……”再三发问,无须作答,诗人隽美的情思已经停泊于此,久久不肯离去了。还有被《马可波罗游记》许为东方第一大港,古城《泉州》,经诗人一番抒写,让我这个寄居者不免要重新打量它的风采和魅力了:
泉州,这样一艘
久搁于海湾的驳轮
长满了琴瑟之声
总是元宵的南音
总是南音里的汤圆
钟楼的钟声千万次鸣响
已在行人的聆听之外
……
诗人对其故乡,也不是一味地缠绵,一味地月是故乡明。对于那乡风之中透出的清苦和无奈,其诗也时有表现。读《闽江组诗》,其中有一首《码头·闽江下游的情诗》,镜头对着闽江下游的一座码头,说是情诗,那随机摄取的一组意象,却已把读者带入挥之不去的凄清之境:“常有一两棵榕树/榕树旁常有几级台阶/几个洗衣姑娘/牵动轮船或木排欢快的呼唤/但悲欢的爱情只留给历史/生死的韵事变为苦涩的诗篇/……”
这时我看到了
那一艘客轮泊在了
一个不知名的码头上
很多人沿着长长的踏板
踏上了长长的旅途
太阳沉到了江底
江鸥向远处飞去
不难体会闽江下游码头前后这一组镜头所透露出来的悲情,不是“商人重利轻别离”,而是为生存而出走他乡,类似于“祝融峰下一回首,即是此生长别离”的情景。然而“几个洗衣姑娘”和“踏上了长长的旅途”的人,都很克制,没有拥别,没有哭诉,诗也没有更多的修辞和渲染,只是平静的叙述,只以“太阳沉到了江底/江鸥向远处飞去”的意象组合作结,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这便是诗人徐德金的故乡情怀,故乡诗歌。
而他乡,诗人的他乡在哪里?作为新闻记者,他的足迹遍及国内外。国外去了哪些地方,浏览其诗集目录可见一斑,如《用纽约的时间来写诗》《匆匆夜晚,芝加哥》《哈佛广场书店》《和友人见面,洛杉矶》《维州四月》《旅行丹麦》,以及写于墨西哥城的《彼岸》。
徐德金的他乡诗,不晒其异国游踪中的风光名胜,不记其一路相逢的名门显贵奇闻异事,只写其以诗眼打量的那些个不一样的世界,用诗心诗魂感悟的不一样的文化存在,“用纽约的时间来写(中文的)诗”。
21世纪初,他有一组诗,题为《飞翔的鱼》,写于太平洋彼岸的那个国度,大概可以算做其异国他乡诗的代表。试看其《阳光午后》:
这样温暖
是从哪里归来
如果有杯乌龙茶
(不要化不开的那种浓)
午后可以非常惬意
阳光从一排有些萧疏的树林穿过
(不是奔流而下的那种激)
春水开始向岸边浸袭
或者把思绪寄走
当邮车出现大楼的拐角
我的新春贺卡
该补贴一张邮票
弗吉尼亚的雪很白
把去年冬天覆盖
阳光是春天公开的秘密
午后是生命迟到的恋情
天空仍很辽阔
象我青春的厦门海边
这样耀眼
把整扇窗照亮
在西半球的美国,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诗思忽然活跃起来。乌龙茶与乡思乡愁有关吧,那茶是闽南的,也是中国的。但诗思并不固执于故乡故国,树林、春水、邮车、冬雪,一组意象随意地剪辑着,“阳光是春天公开的秘密”、“午后是生命迟到的恋情”——诗题的两个关键词衍生出的两个满是哲理的句子潇洒地对仗着。然后,让“青春的厦门”一闪而过,他乡与故乡,今天与昨天,时空随意勾连,诗思翩然灵动。
再看其《西窗》:
西窗点缀我们的屋子
除了午后阳光
有时有雨,有时有霜
西窗挂满了我们远眺的眼睛
看似一副画框
有时迷朦,有时辛酸
晨光几乎是在中午时开始蜿蜒
当我们从儿子的梦里醒来
在我们的前方
已经铺满阳光的碎片
也许就是儿子夜晚的星光
……(全诗35行)
诗题《西窗》,或许隐含一典。安史之乱平定后,避难蜀中的诗人杜甫归思浮动,见西窗千秋之雪,想东吴万里之船。千年之后,诗人徐德金身在美国,其眼中的西窗,恍如画幕,景物变幻多姿,霜、雨、阳光、星光、青草、绿叶、鸟语……所有这些,勾起的仍然是乡思,窗外景物多童话色彩,对应着诗人心中关于故乡爱子童年的遐想。时至今日,世界已经变得很小了,所以“西窗的西面应该是东方”;故乡不再遥远,所以乡思不再沉重,尽管也会浓烈,以致有插翅之念。
还有《四月,维州北部》:
春天的花开
终究只是春天的语言
一种形式
我不能理解森林中的鸟啼
就连它们飞翔的姿势
杂草这样茂密
它们一年四季都在生长
即使是在冬天
仍然从心灵出发等待召唤
周围巨大的楼群
吞噬了一个又一个躯体
它们刚刚解放出来
从福特车和州际公路上
我从午后坐到午夜
我听到身上关节在叭叭作响
在窗外,鸟啼被夜色吞没
春天的语言
只是我的内心独白
……(全诗69行)
四月,花香鸟语,春意盎然,古典的诗人该是踏青归来、诗囊满满了吧?今天这个浮躁喧嚣的世界上,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还有余暇去体验这份生命的本真呢?在城市的钢筋水泥的挤压中,我们甚至忘记了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和生命的本来意义。作为驻美记者,陷在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等世俗人物事物的采访报导中,还会在意路边的春草,窗外的鸟啼,还“发现我的一部分还没有到达”,这便是诗人。是的,“中国是时空的概念”,中国的时空毕竟是很诗意的,那里“池塘生春草”,“月出惊山鸟”,那是让我们魂牵梦绕的另一个时空境界,是我们的精神家园。躯体在此,灵魂在彼,所以“我已不能读懂(这西方物欲世界的)璀璨的语言”。
还有《故乡》,人在他乡写故乡,前面已经引述过。最后一首是《飞翔的鱼》,写给自己一岁半的幼子:
儿子,爸爸在遥远的天空飞翔
没有翅膀,没有羽毛
爸爸是一条淡水鱼
——象你见过的那种
但遥远的天空都被海水淹没了
有时候,爸爸用双手拍打水面
呼或者吸
其实,爸爸不会飞翔
他是一条淡水鱼
——象你见过的那种
爸爸怎么会飞呢
那是在你的梦里
儿子,爸爸学习用嘴巴呼吸
他还要学会
在海水中游泳的姿势
——可是,爸爸是一条淡水鱼
象你见过的那种
爸爸要是一条咸水鱼
就好了——既可以转身,又能够歌唱
和那些白的鱼,黑的鱼
一样
他就出生在海里
但是,
在你的梦里,儿子
爸爸肯定会飞的
那些水——是淡水,还是海水
都被爸爸一跃而出
在咸涩的海洋世界里,宣称自己是一条淡水鱼;在整个水的世界里,宣称自己是飞翔的鱼。诗人讲给儿子的这一番童话、呓语,像是对儿子未来的期待,也像是自己心灵的独白。但如此不肯流俗、不肯落水的人生姿态,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坚持多久呢?我们为诗喝彩之余,也不禁为诗担忧。
入世与逃离
中国本土的处世哲学大致是儒道两家,儒家教人修齐治平,积极进取,道家教人看淡一切,隐逸山林。合二而一,则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中国诗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大概有两种。一是积极入世,努力表现诗人自己向往或投身的事业,表现诗人所理解的社会公义和历史进程,其诗可能有史诗的价值,如杜子美。二是消极遁世,远离政治,远离权利和财富的游戏,梅妻鹤子,自得其乐,其诗可能纯美无价,如林和靖。
如果说还有第三种人生姿态,大概就是所谓“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既在红尘中,也在红尘外。李白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实际上,还有不少中国人,学业有成,事业有成,其人生不算不称意,也照样会在工余假日,逃离职场,随心所欲,荡一叶扁舟,遨游尘外。
诗人徐德金,大概就是这样的人生姿态。他的诗极少涉及他作为新闻记者的书写内容,他的诗似乎都写在他“散发弄扁舟”的扁舟之上。
中国现代曾经有过许多时政抒情诗热闹一时甚至引领风骚而随即泡沫化不知所终,后来者不肯蹈其覆辙,四散而逃。诗人徐德金逃到哪儿去了?
一定有个朴实的名字,只是早已忘记
送你到无名渡口,我们就此别过
那天的船像从弹弓飞出,我在岸上徘徊若无
一支江水从上游来,来自你笛声残处
你在江南,比江北萧瑟,我在江北牧鹅
就此别过了,我们就从无名渡别过
我忘记你是谁,什么归宿,什么来路
——徐德金《无名渡》
一个没有名字的渡口,一道没有名字的江水,一次忘了缘由的送别,甚至忘记了你是谁,什么归宿,什么来路?以及我是谁,什么归宿,什么来路?人生本是孤独的,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个朋友偶尔相逢,随即离别,各自南北东西。朋友是谁并不重要,朋友的名讳事迹,也不必刻意记取。就像一个渡口,一道江水,那命名只是偶然的,本来就没有更多的意义。
作为新闻稿要素的五六个W,到了诗人笔下,全都消失了,失效了,只剩下不知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以及如何的一段人生感悟、感慨和感伤。我不知道,作为职业记者,作为资深诗人,作者是如何转换角色的。角色的频频转换,会不会像是倒时差,有所不适?也许恰恰相反,只有如此彻底的文体转换,如此富于挑战性的角色转换,才完成了一种过瘾尽兴的人生体验?
也许,滤除了五六个W的诗,才是纯粹的诗,纯粹的抒情诗、哲理诗。也有不曾滤除W的诗,那是叙事诗。诗人徐德金不大写叙事诗,因为那接近新闻稿。而新闻稿是职业写作,是稻粱谋,诗则是心灵写作,心灵的独白或呓语。写新闻稿的徐德金,是历史的记录者;写诗的徐德金,是人生的感悟者。
在此诗中,残存的具象的叙事因素,如“一支江水从上游来,来自你笛声残处”,“你在江南,比江北萧瑟”,“我在江北牧鹅”,也都经过了抽象、变形和诗化处理。
诗人逃到哪儿去了?
下面这首《我屈服于时光——给BC》似乎也透露了一点蛛丝马迹。不要说这只是一首无奈的情诗,屈原美人香草之后,中国的情诗许多都可能有着别样的寓意。
我屈服于时光
时光是长满牙齿的风口
月色被星星吞没
花瓣渐次飘落
在你虚掩的日历
一些果实开始成熟
我将作恒久的守候
像守候一场西风
叶子离开枝头
快把岁月抓牢
你深深浅浅的夜
已从梦中逃走
或许,诗人逃到了风花雪月的国度,迷恋那“青春的花边”去了。《青春的花边》轻快灵动,语象别致,像一首自由体的格律诗,又像一首一咏三叹合乎曲式的歌词,在这本诗集里别具一格。
青春的花边
你可是用满山的翠绿剪裁
或者,天上的云彩
湛蓝的大海
青春的花边
你可是把赞美都缀满心怀
或者,秋天的采摘
夏日的等待
青春的花边
你可是将日记本写了又改
或者,痴痴地发呆
悄悄地到来
青春的花边
你可是拿所有的时间去爱
或者,快乐地灌溉
灿烂得盛开
拙文初稿草出,再次通读徐德金诗集《宽阔的河流》,认真读其“后记”,领略其诗路历程,从厦大的“采贝诗社”,到福州的“新大陆诗社”,从三十岁后疏远诗歌七年,到2000年重拾诗笔,其中有许多让作者难忘、让读者共鸣的故事。而我对以下两段话的印象尤为深刻,我觉得,这里可能表达了诗人徐德金的诗歌价值观:
“当然,诗歌这个文本是存在很大局限性的,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让诗歌附丽更多的价值与意义。当它再一次从我的生活中归来,不必惊喜,也切勿自诩、自矜,诗歌去来,意义并不大。它是宽阔河流里的一朵浪花,它是海滩上的一枚贝壳,它是情人的一滴眼泪,它是秩序之树上的一片叶子。”
“但我还是十分希望诗歌不仅仅只是情感的一个‘小切口’,但愿有一种诗歌,它能够承载更壮丽的思想,以更加宏大的抒发而超越诗歌文本。”
这两段话,后一段颠覆了前一段,或者说,补正了前一段。习惯诗歌作为情感的一个‘小切口’的诗人,其实并不满足于此。除了“采贝”,他还是希望有壮丽、宏大的诗歌去拥抱大海,拥抱时代。
徐德金笔下就有一首《序曲》:“切,那个该死的格瓦拉/像飞行器在丛林盘旋,像飞鸟//海边褐色木屋的阁楼上/他如此苍茫,瞭望一条鱼/在礁石的缝间暗潮汹涌/站在窗前,海明威/像加勒比海/一片孤帆//雪茄燃起的白烟/如一支长矛投掷天空//风徘徊于衰败的街道/哈瓦那革命广场尾气相随/每一扇小小的窗口/都试图打开,更高处比如古堡/就能看到海的天际线/和比天际线更加辽阔的岁月//卡斯特罗像神话一般/把自己埋葬了/连同他亲手点燃的篝火……”
这是徐德金诗集里难得一见的咏叹时政的诗。或许,滤除了新闻学所有W的诗,有时还是显得过于高蹈,与时世隔绝了。这时候,诗人就忍不住要走到台前,抵近现场,指点历史和未来了。
这首诗不知为什么叫《序曲》?是感慨卡斯特罗、切·格瓦拉们的理想和初衷吗?哈瓦那革命的序曲多么美好,多么勾人遐思,让人向往甚至追随,可是它的接下来的各个乐章呢?在西半球,在曾经的革命圣地,诗人有太多的感慨难以尽情抒写,其点到即止的语象,对于心有灵犀的读者,也够了。不忘初衷,如今已是流行语,可是哈瓦那的革命初衷该如何记取,序曲之后,其主题如何呈示,如何发展,如何变奏?这课题过于沉重,已非一首自由诗所能承载,诗人只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司马迁的《史记》与屈原的《离骚》原本就有相通之处,《史记》就被誉为无韵之《离骚》。诗人徐德金笔下无数的新闻稿,有的,想必也可以做另外的品读,那客观报道的字里行间,怕也透着诗的美刺和忧思。
以诗入世,其价值毕竟是不能全盘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