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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看今年奥运会上拿到200米自由泳冠军的孙杨在某个发布会上谈起没能进入决赛的韩国泳将朴泰桓,我在想,为什么他每次都要提朴泰桓,而他每次提朴泰桓,我总听得很认真。有些话,好像从对手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孙杨讲,他的对手,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对于他来说,伟大的对手只有朴泰桓一个。他说,一个运动员,需要有一个伟大的对手,而检验伟大的,是时间。
到底怎样才算“伟大”呢。
2010年广州亚运会,砍瓜切菜狂拿金牌的朴泰桓,却在400米自由泳决赛夺冠之后,举起了相邻泳道因为输了比赛泫然欲泣的小将孙杨的手;四年之后的仁川亚运会,两人的情形调转,拿到冠军的孙杨却同样举起了朴泰桓的手。
名将,是起先总成功的那个人,可等他吃了败仗不再成功,他也依然是名将。你更想问他故事,你也知道,他定有故事,让对手如此念念不忘。竞技体育与战争一样,以击败对方为最终目的。但人类情感超脱于利益计算公式的地方在于,总有一个对手,输给他,赞他伟大;赢了他,依然可以赞他伟大,这时候,竞技与战争好像都已经不再做毫厘必争的事实判断,而服膺于一种价值,和依附于这样价值的情感。
孙杨和朴泰桓的故事,让我回忆起很多冷兵器时代的传奇情谊。
我们时代的战争好像不提供这种软弱无用的情感牵连。它精确,高效也冷漠。无人机精准打击,而被攻击的敌人,没有申辩的机会,坐在电脑前的士兵,甚至连自己杀的是谁都未必清楚。但在冷兵器时代,对手是个怎样的人,似乎是输赢之外更让人产生好奇的事情。一个军人,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家人亲眷未必知道,也未必会想要知道。可他的宿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最好奇。
春秋时候,晋楚争霸百年,而后,有了一次平息战争的“弭兵之盟”。在这次盟会上,楚国代表屈建向晋国代表问起了一个人:晋国的将军,士会。
士会,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士会参加了晋楚百年交战史上晋国最大的失败“邲之战”。战前,他是那个坚持打不赢不要打的人;战后,晋军中军溃败,士会设下七道埋伏,作为上军统帅,为这支军队殿后,为晋国保留了唯一完整的一支军队。
这一战,距离这次盟会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当时领兵的是楚国历史上最贤明的楚庄王。楚国人是很有意思的,向来吃不得亏,也爱强词夺理。距离邲之战之前又将近一百年的楚武王三十五年,楚国忽然向邻近的随国出兵,随国人很莫名其妙: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什么来打我?楚国人的回答极具特色:你是没错,我是蛮夷。现在各个国家都乱打,我便也来打一打,讨个诸侯做做。
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楚国人,憋了这近一百年的却是一个最细枝末节不过的问题:士会,这个竟然在楚庄王的全面碾压下从容而退的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三国时代是这类故事流传最多的年代。晋国羊祜和吴国陆抗对峙长江两岸,羊祜听说陆抗生病,就派人送药给陆抗。陆抗也欣然接受。羊祜的最终目标是渡过长江,消灭吴国;而陆抗,最高使命就是延续吴国。于是有明见厉害的人劝陆抗说,不要喝,小心被毒死。陆抗却说,我知道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孙杨也说过一样的话。朴泰桓被爆出兴奋剂丑闻,孙杨被记者问到对此事的观点,他说,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我相信他,希望他能够早日回来。
这样记载下的敌手不太像敌手,甚至军人也不怎么符合军人的既定形象。《晋书》里描述羊祜在军队里常常“缓带轻裘,衣不着甲”。羊祜镇守荆州,于是便常常去荆州岘山登山,读书,吟诗,喝酒。
老版的《三国演义》里也有这样一个关于诸葛亮的镜头,是赤壁之战的前夕,诸葛亮布衣青巾,一个人走在江边的芦苇丛边,摇着他标志性的羽毛扇子——成竹在胸的样子。后来我每读到“缓带轻裘,衣不着甲”便想到这个画面。
战争自然是生死攸关,但在听见他们故事的后人眼里,也成为一种艺术,一种人格感染。不知道《孙子》所谓“上兵伐谋”有没有这样一层意思。武侠小说家黄易根据东晋淝水之战的故事写过一部《边荒传说》,历史上东晋主帅谢玄在这部武侠小说里并非主角,可却光芒万丈。书里写进军途中,谢玄策马立在广凌城外,陪伴左右的将军们都一身革胄,只有谢玄依然是儒巾布衣。黄易写谢玄与后燕开国君主慕容垂一战,一个是江南第一剑术名家,一个是北方第一枪,两人一番枪剑比试,谢玄挡住了慕容垂无人可破的一招,前一刻两人争锋相对,后一刻又惺惺相惜。
老话里讲“棋逢对手”“酒逢知己”说得都是同一件事情:既然大家都以同样的标准来定义高下,又怎么会因为身处不同阵营而无视对手的光芒呢?最长久的敌人,也大约是最长久的朋友。没有电话号码,从来不互传简讯有什么关系。语言,这时候,是只为解释的冗余。
朴泰桓差点没能去里约,孙杨在里约奥运之前表态说,只要朴泰桓能够站在赛场,就是一种成功;朴泰桓也没能够进入任何项目的决赛,孙杨却主动在400米自由泳决赛后的发布会上说,如果有朴泰桓在,也许会游得更好。
《三国演义》里有半回是“卧龙吊孝”,讲周瑜去世,诸葛亮前往致哀。这一回里,原先还笑曰“周瑜死矣”的诸葛亮半真半假的念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平复了东吴诸将的恨意。可我倒觉得,罗贯中写得最好的,不在那篇以“从此天下,更无知音”而结尾的祭文,却是最后,诸葛亮伏地大哭。哪怕他算无遗策,哪怕他为除去劲敌周瑜而松了一口气,哪怕他写祭文是表演,吊丧也是表演,但在最后,他伏地大哭的完场演出中,他至少有一点遗憾——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人如同赤壁前的周瑜一样,与他同时落笔,心念相同,亮掌而出同样一个“火”字。
他后来夜观天象,也应该看见所有此类故事同样的结局:没有了你的星空,终究是光芒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