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八怪”
(2014-03-13 16:16:15)
标签:
文学/原创 |
“丑八怪”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动笔为这条人皆厌恶的狗写这样一篇文字。因为它于我而言几乎毫无相干,更谈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然而在永远的销声匿迹之后,我又发现时不时的会想到它。是因了它的邋遢、猥琐、令人厌恶的好管闲事甚至欺生媚熟?还是别的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绝不是因为喜爱。
因为相貌丑陋且污糟,主家随口称它为“丑八怪”。对于这个带有蔑视意味的称呼,它并无无丝毫的反感——狗非人类,不解人类语言的玄深,既不会产生如阿Q对“光、亮”般那么敏感的忌讳,也永远不会秀出柳宗元笔下郭橐驼那句洒脱的“甚善”。于它而言,晓得是专属它的称呼便足够了,至于其它的意味,对它来说基本乌有。
它比京叭儿略大一些,但又辨不清是什么品系,大概是杂串儿吧。一身脏兮兮、臭烘烘的皮毛,软不邋遢的耳朵,眼角粘着黑乎乎的眼屎,本该黑色的鼻头因为整天在垃圾堆里翻拱而被蹭出了一片黄白斑,简直一个花鼻子小丑,而身子下面则无冬历夏都结着令人恶心的脏球球。如果非要以人来比拟的话,大概唯宋玉笔下那个“蓬头孪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的登徒子夫人似可与之一比,可它又偏偏两腿之间多夹了一坨坨物事儿。
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在流落到我们小区之前,它是只四处游荡的野狗。七年前的那个冬季,一个风雪夜,对面楼一个拾荒的老女人,在楼下的杂物堆里发现了冻得奄奄一息的它。出于不忍,把它抱进家暖了过来,又喂了一些吃的。本以为天亮之后它会自行离去,谁知老女人的这一随机善举却不知触动了这“狗东西”的哪根筋儿,诱发了它“反把他乡当故乡”的错觉,于是“生要做这家的狗,死要做这家的‘鬼’”,任怎样驱赶喝斥,死也不肯离开。
纠缠不过,老女人也只好默认它留了下来,但它的境遇并无根本的改变。这家生活本就困顿,老头退休多年,工资少得可怜,近几年又患了尿毒症;一个三十几岁的儿子生来残疾,一直离不开轮椅,眼睛又因糖尿病失明;老太太年轻时是下乡知青,返城后被分配到纸箱厂,退休后一个月也就千把块钱,经常靠捡破烂贴补家用。这样的人家,哪里有条件、精力给它提供“宠物”待遇呢?所谓收留也就是开一条门缝儿让它冬避严寒,夏遮风雨,有残羹剩饭了丢给它吃一口,没多余的也就任其垃圾堆里讨食儿。
不知是不是自卑于非“坐地秧儿”的身份,“丑八怪”在最初一段时间,很识相地保持着“低调”,表现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逢人尽量绕着走,近人时总要先摇摇尾巴,眼里流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如果谁给它个好脸色,它便试探着往人家身边磨蹭。对于给它赏赐过骨头或其它吃食的,它更会献媚有加,人家进院老远的跑去迎着,出去也要扈从一般毫无来由的跟着瞎跑一段。其“俯仰逢迎”,技法纯熟,游刃有余,它的这种做派令我甚感诧异,难道“狗道”也开化得如此这般了吗?
如果以此为依据,便认定“丑八怪”温良恭顺,那么就未免失之片面了。丑八怪也有凶恶嚣张的一面,突出的表现就是排外与欺弱。在我们这里混了个脸儿熟后,“丑八怪”自认为取得了“坐地户”的资格,随之便滋生出极强烈的攻击性。凡有外人来,必摆出一副虎势,跳踉攻之,每每使一些有客来访的人家陷于尴尬境地。为此,没少被一些人飨以鞋脚。近年来,大概由于它也进入老年了吧,眼神也不济了,常常会把老住户错认为“入侵者”,经常会在人们下班回家时,迎头吼上几声。我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夏天去公园,冬季便在楼下转转。有几次,因为换了运动装,它便不认识了,没等迈出楼门便会恶狠狠地扑过来,直到我气哼哼的呵斥一声“丑八怪”,它才会“认明正身”,摇摇尾巴趴到一边去了。
人们常用“狗眼看人低”来嘲讽某些人的人格低洼,而“丑八怪”竟然也表现出如此的“狗格”——不知出于与生俱来的本性还是因了什么特殊的经历,它格外仇恨流浪汉、拾荒者之类,每逢遇见,必定疯狂的连咬带扑。仅我所见,就有好几个拾荒老头老太太吃过它的亏,有的被扑的摔了跟头,有的被撕破了裤脚,而一个尤其倒霉者脚后跟被它叼了一口,血都流出来了。
别看这家伙猥琐不堪,却很有桃花运。这倒不是因为母狗们集体患了好丑癖,而主要缘于它的“性垄断”地位。为了减少麻烦,好多体面的养狗人家都在公狗性成熟时便送兽医作了阉割,从天赋“狗权”的角度看,这固然很损,但从实际效果看,却能为日后豢养减了许多麻烦。“丑八怪”原本卑贱,谁又会为它作这笔开销呢?遂自然逃过了那一刀之劫,得以全其“男儿身”。在我们这块儿,小母狗很多,而它却天运有加成为了“众雌丛中一点雄”了。
与孟子有过一场人性论辩的告子有一个与性善论同样著名的观点,即“食色性也”。这是人类的哲理,其实于兽道也并无天壤鸿沟。西楼道一户人家有一只小母狗,每天精心豢养,打扮得干干净净的。但每年都会被“丑八怪”搞出一窝丑丑的小狗来。主家非常气恼,对丑八怪防范甚严。无奈色如鸦片,会沾染成瘾。丑八怪尝到了甜头,便愈发的丢不开了。每到母狗发情的季节,它便不分白天晚上的在人家楼道口顽强坚守,废寝忘食、遭驱被打也决不放弃。虽说不上壮烈,却也堪称“色无反顾”。但等小母狗一出来,它便会闪电般凑上去,“生米做成熟饭”。几个月之后,便会迎来又一窝小丑崽儿呱呱坠地。至于街边那些流浪的母狗,更是任它随意风流的对象。“丑八怪”俨然成了一个坐拥三千后宫佳丽的风流“狗皇”。
不知始于什么时候,“丑八怪”对领地开始表现出近乎狂热的追求。通常农村人家养的狗,被称为看门狗。它们看得最紧的是自家门口,陌生人不接近门口狗是不会认真搭理的,最多也就是虚张声势的吼叫几声。城里的宠物狗与农家狗有所不同,通常只关心家门内的事,一旦走出室外,对别的人和事一般是很少关注的。“丑八怪”却不是这样,因其主家在一楼,便先入为主的把两栋楼房间的场地一律视为自家的领地,更可笑的是连马路边上那一溜高大的白杨树也都被它划入了势力范围——每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逐一往树根撒尿标示主权。但凡有别的狗走过,它都会百倍警惕、严防死守。若是一走而过也便罢了,但有稍作停留它便会震天狂吠,严厉警告;若是再碰上哪一个不识相的,企图往树上撒尿,“丑八怪”便会不顾一切的扑出去,上演一出全武行。大概多数外来狗们也默认这一带是“丑八怪”的势力范围吧,所以短暂纠纷之后一般便会自动退去。偶尔也会遇有身高体壮者不买帐,一场殊死搏斗便不可避免。有一天我奇怪的发现丑八怪用三条腿瘸着走路,一条前腿吊起来,很不受用的样子。它的主家告诉说是因为与一条松狮狗打斗被咬了爪子。还有一次它的面颊部平添了一道深深的抓痕,那是它鏖战一只大黄狗所留下的“战果”。即便有时因实力不济,当场被对手打的落荒而逃,它也定要在入侵者离开后,往树上再撒一次尿,覆盖掉入侵者标记的痕迹和气味。谁也说不清它一天要往那一溜树上撒多少次尿。我不懂医,不知道它的前列腺有什么特殊功能,反正人是没有它的那份本事。
著名的山大王陈胜有句话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最能激发起各类底层人物勃勃野心的一句名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丑八怪”居然也会滋生出相类的“狗欲”。依人的喜恶标准看,“丑八怪”无疑该是狗圈子里的烂且衰者也,自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千人嫌、万人烦。可实际情况却是它的狗缘着实不错。“丑八怪”的活动范围很大,有人曾在大清早看见它在离我们小区一公里开外的三角线菜市场,和一群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食吃,一副大快朵颐的样子。如此,日子长了,它也居然刮剌起一群“狗兄犬弟”,时不时的在这一带街区内结伙游荡。
突然有一天,“丑八怪”不知使了什么魔法,一下子啸聚起二、三十条丑态各异的流浪狗,浩浩荡荡的巡游到我们的楼区。丑八怪昂首挺胸,“一狗当头”,其余群狗则如众星捧月般,招摇其后。此时的丑八怪,像打了兴奋剂一般亢奋,前跑后窜,顾盼睇眄,狂吠乱叫,俨然一副“我胡汉三回来了”的气象。也许是因得意过头而忘形了吧,它竟然对一个在楼下玩耍的小女孩,耍起了恶作剧,前追后撵的要抢她手里的雪糕,还伸出脏舌头要舔女孩的嘴巴——小女孩被惊吓得尖声哭叫,几乎要背过气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众怒之下,大家应声而起,向“丑八怪”及其狗合之众发起痛击,它们哪能抵挡得住?只落得胡奔乱嚎、仓皇逃窜。
闹剧戛然收场,然而事情并没有随之结束。事后,附近若干小孩的家长一齐找到“丑八怪”主家,同仇敌忾,发出最后通牒。“夜半妖星照渭滨”——“丑八怪”厄运临头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它被用胶带封住嘴巴,捆住四肢,装在一个编织袋内,一辆电动车悄无声息的拉它去了郊外。一个沙坑,几锹黄土——呜呼却没有哀哉,“丑八怪”用生命为自己的膨胀买了单。
“丑八怪”死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提起它了,甚至连拾荒老女人也没再提过。“身与名,一起臭。” 它的“身臭”毫无疑问,“名”却连臭的资格也没有,真真是枉在这花花世界上走了一回。我心不忍,于是便写下这些文字。以我这样一个 卑微不名的“坐家”,给这样一只卑贱得不能复加的“衰”狗,胡诌上这样一篇同乖共丑的废文,也算是相称相宜吧。
写到这里,按说是应该打住了。然而,萦绕之余,也引发了我的一些联想。“丑八怪”固然令人讨厌,但说到顶头也不过是令人讨厌而已,至少不至于十恶不赦。它的死于非命,源于人性对异类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反观现实社会,在这熙熙攘攘、物欲横流、你方唱罢我登台的生活场上,一些膨胀得人五人六的各色人物,他们的行迹,又能比“丑八怪”高洁多少呢?而独其如此遭际,不亦悲且尴尬乎?不过,我也想起了一句话“出来混,总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