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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艳秉爱 |
评述/崔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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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的开头部分,1996年,秉爱在镜头前的面容还是一个扎小辫的健康少妇模样,2002年,仅仅六年之后的秉爱,时光在她的脸上雕刻出了岁月的痕迹,已经是一个渐显老态的中年妇女。这个时候,周围的村民都迁走了,只有秉爱家的小屋还伫立在原地。但同时,她还在坚持,还在相信,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并对自己目前的生活表示了满足:作为一个女人,因品行端正而能够获得丈夫和孩子的尊重。
一切默不作声,又缓缓进行,一切平静地如同秉爱身后的江水。
冯艳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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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World:从1994年开始拍摄纪录片以来,你是怎样选择题材和拍摄对对象的?
冯艳:1994年初我第一次拿起摄影机,没有任何影像方面的经验,我的第一部片子,拍摄的是一个在贫困山区的村小代课的18岁女教师和她教的十几个孩子。在湖南省桑植县,是国家指定的重点贫困县。之所以选择这个题材,是因为我认为贫困的现状在视觉上可能比较直观。那时我正在日本一个NGO团体做志愿者,帮助中国贫困地区的失学儿童重返校园。我在那里做调查的时候,发现不仅贫困地区有许多孩子失学,而且村小几乎都是由代课老师在支撑。我拍的这个三漤子村,当时就是一个要走几小时山路才能到达的地方。穷山恶水,人均年收入不到200元。因为没有老师肯来,村长不得已才叫自己初中刚毕业的女儿当了代课老师。我第一眼看到那个村子和小学校的时候,就决定拍它。因为我从没有见到过这么纯朴可爱的孩子们,连那个老师,也还稚气未脱,而且那个村子住的都是土家族,因为山高路远,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干扰,还保留着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当然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贫困是最直观最容易表达的东西,但在拍的过程中才发现,贫困丝毫不能泯灭人们心灵中那些美好情感。结果,片子拍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94年7月那个暑假,我开始着手三峡题材,当时人大已经通过了三峡水库建设的提案,而我正在日本读环境经济学,就本能地对这个题材发生了兴趣。但随着调查工作的进展,我发现自己更感兴趣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们命运的改变。
至于拍摄对象的选择,我好像从来没有刻意去选择过。因为有些人虽然很有代表性,很适合你片子的主题,但他也许并不乐意让你拍,或者你从这个人物身上不能产生共鸣。所以我认为有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机遇和缘分都非常重要。我所拍过的人物,都是我在那里的生活中所遇到的最触动我的人。她们的人生经验或生活方式,触动了我的某种情感,或感动,或敬佩,或同情等等。总之,是这些情感激发了我拍摄的欲望。
ArtWorld:《秉爱》拍摄的时间跨度6年,分别是1996年和2002年,而中间并没有拍摄素材,这样的时间安排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冯艳:开始拍摄秉爱是在1995年。片中第一次出现时间的字幕是96年开始移民的时候,其实开始的那些家庭生活的场面是95年拍摄的。95年到97年我一直在拍摄,但片中使用的主要是1996和2002年拍摄的素材。因为我觉得这个片子尽管是一个记录,但它并不等于一本流水账,我只需把我认为和刻画这个人物有关的部分用进去就可以了。98年我生了小孩,停顿了将近5年的时间。
ArtWorld:你曾经翻译过小川绅介写的纪录片的书,也在日本留学多年,是否受到小川等日本纪录片制作者的影响?
冯艳:1993年我的一个朋友约我一同去山形看片,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许多不同风格的纪录片,受到极大震撼。我看了小川绅介、土本典昭、怀斯曼等很多人的纪录片。我惊讶,原来纪录片可以用这么多形式去表现。当时,小川的《收割电影》刚刚出版,我读了那本书,激动得夜不能寐。他书中有许多地方讲的是和人邂逅的喜悦,以及拍摄者和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再后来一年多时间,在翻译那本书的过程中,我开始着手拍摄我的第一个作品,我发现,我的立场、视点以及介入方式,都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小川很深的影响。比如说,小川曾说过:拍摄纪录片,其实是在拍你和对象之间的关系。这句话到现在都是我的座右铭。
ArtWorld:秉爱对两个孩子寄托了人生的所有希望,这也是中国普通百姓的寄托所在,但纪录片中,除了秉爱到儿子高中的一段,很少用影像表现她作为母亲和孩子的关系,即使那一段也是以“移民”对儿子心态的影响为核心的,片中更多的是通过她的语言来表现她对家庭、人生的态度,她的语言也非常有特色,充满了自己的哲理,比如论及人的灵魂“人的灵魂不轻易跟人走”,那一段,让人难忘,是否秉爱的语言充满了她的个人特色,促使你以她的自述拍摄了很多场面?
冯艳:本来也拍摄了很多家庭生活片断,但《秉爱》是一个人物肖像,所以在片中我更想展现的是秉爱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她从哪里来,她走过了怎样的人生道路,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正像你说的“秉爱对孩子寄托了人生的所有希望,这也是中国普通百姓的寄托所在”一样,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是普通观众可以理解,也是在我们想象范围之内的。而秉爱所讲述的一切,更多的是她的个人经验和她的人生哲学,对观众理解这个人物起着必不可少的作用。这是我在剪辑的时候,进行取舍的一个标准。
ArtWorld:片中有很多秉爱在山上、在家中劳动的镜头,在这些场面里,她都是在运动着的,而安静的几段是秉爱在江水边、家门口的自述,谈论的是恋爱、结婚、生育,一些非常女性的话题,而且这几段关于女性个人经验,而非“移民”段落的叙述给了全片一种特殊的节奏感,对于这些你怎么考虑?
冯艳:《秉爱》的剪辑历时3年,中间几经易稿。这期间我最重要的心得就是:纪录片的架构,不能脱离事物发展的自然法则。比如说秉爱所有个人经验的讲述,都是在2002年的拍摄中拍到的。当人感觉到压力大到不能承受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去寻找发泄口。秉爱就是这样。虽然她的村子从1996年就开始移民,但那个时候,水还没有涨上来。但现在,不走,就意味着房子要被淹掉。当秉爱在繁忙的农活之余,在和干部交涉的空隙,不停地对着摄影机“倾诉”的时候,我深深体会到,她的所有决定,所有行为,都是以她个人的人生经验为依据的。在《秉爱》定稿的时候,我发现:这些讲述和现实生活中所发生事件的穿插,和我的拍摄顺序完全吻合。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却使我感叹生活的丰富,它超出了我的想象,使我想去“结构”影片的努力显得多余。当然,这只是针对这一部片子的我个人的感受。
ArtWorld:《秉爱》中有很多声画对位的处理,你对纪录片的声音处理有怎样的考虑和经验?
冯艳:《秉爱》中的很多讲述是在晚上,吃过饭后聊天的时候自发讲的。而且当时她家已经被断电,无法拍摄画面,所以只录了声音。但这些自发的讲述非常重要,而且你不可能让对方重讲,那样讲述的气氛和内容都会打很多折扣。所以片子中有一些声画对位的处理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我更喜欢一个人直接对着镜头讲话的方式,但我发现,这不得已而为之的后果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差,有的反而更好。比如“人的灵魂是不能轻易跟着身体一起走”的那段,使用的画面是她在一片废墟中捡猪草的镜头。当她讲到“我现在做梦到这里来了,这儿”,也就是说,她的灵魂刚刚来到婚家的时候,这里却成了一片废墟,而且她也很快就要离开。我觉得这个反讽使话语所传达出来的内容更有力量。
ArtWorld:发现你在情绪上非常节制,淡淡的几段字幕表示了三峡移民的情况和状态,但是并没有刻意地表现一种冲突,几段村干部和群众之间的拍摄也非常冷静。因为克制,所有的现实显得更为清晰和令人惊异,这种克制和冷静的态度是否是你的追求?
冯艳:这些年的拍摄里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冲突,反而使我这样想:原来这里的人们本身就生活在这样的冲突之中。而且移民对那里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关系到今后生活的重大事件,不可能轻易地下走或不走的结论。所以,冲突也在所难免。但我们如果在纪录片中刻意强调了这种冲突,那观众也许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走,只是被这些好看的东西吸引,而没有时间去思考现实背后的东西。所以,针对这个片子来说,在剪辑中保持克制和冷静是必要的。
ArtWorld:在三峡工程的大背景下,有很多人拿起了摄像机,出现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关于三峡的纪录片,你所关注的是三峡移民大背景下的女人和其家庭命运,尤其在《秉爱》里,她个人的命运和她对生活的态度表现得很突出,在同样的大背景下,你觉得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冯艳:比起宏大叙事,我更偏向描述那些渺小的个人存在。因为我觉得社会是由每一个具体的人组成的,对这些个人经验和生活的描述,也是这个时代历史纪录的一部分。特别是小型摄影机的出现,给这种记录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而且这也是我凭借一己之力力所能及的。
ArtWorld:什么是你理想中纪录片的真实?
冯艳:什么才是“真实”?这是一个永远的话题。我理解的纪录片的真实在每一个创作者和观众的心里。我只是拍摄了一个人物,并把她的故事呈现给观众,但这并不意味着那就是真实。我所展现的,只不过是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和我的思考,观众会通过看我的片子,来理解和判断他们所看到的现实。
ArtWorld:你曾经说张秉爱是你采访的人中最慢热型的一位。对于这样慢热型的人,你是怎样达到良好的沟通和融合的?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是她的倔强和执著,在你的理解里,秉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冯艳:我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一个人打开心灵窗口,是需要耐心和努力的。其实和秉爱的交往,一开始我就没有感到障碍。她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你对她以诚相待,她也会加倍回报你。但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自尊和自负的人,你不可能安排任何形式的采访。而且1998年之前我长期和他们一起生活,对她家的情况非常了解,有关移民的任何采访也都是多余的。我想听她讲述个人的故事,但这些不是能够要求来的。只能等待,等待那个使她开口的契机,等待我得到她完全信任的一刻。
我觉得可以说张秉爱是一位传统的女性。她勤恳耐劳,重情义讲信义,为家庭和孩子默默地付出。这些传统女性的优秀品质她都有,但同时,中国传统女性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她也有。那就是和命运抗争的那份自信。她之所以选择留下,并不是完全因为她舍不得土地。对张秉爱来说,土地和她的婚姻一样,是一种又不爱又不能割舍的关系。这片土地上埋藏着她太多的痛苦的回忆,贫困的现实使她知道:拘泥于土地就等于没有了希望,所以她拼命也要供孩子们读书。但同时,唯一能给她回报的也是土地。在她的一生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她可以把握的,甚至爱情。只有土地,因为“只要我还能动,在土里刨一天,我就能有吃的”。她要紧紧守住它,守住自己最后的一块阵地。如果她失去土地,如她所说“和掉了魂一样”,不仅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连仅有的一点尊严也要失去。我认为张秉爱和传统的中国女性不同的地方,是她对命运并没有逆来顺受,而是努力去把握命运。她是一个有主见,能审时度势的人。强加给她的东西,不管是以什么名义,她都敢说“不”。这是许多传统女性所做不到的。
ArtWorld:会一直拍摄纪录片吗?正在拍摄中的纪录片是什么类型的?会不会拍摄和《秉爱》完全不同类型的纪录片或其他形式的影像作品?
冯艳:目前正在做的片子叫《长江边的女人》,是从1994年三峡工程开工之前就跟踪的4个住在库区的女性。其中包括张秉爱。4个人物已经独立剪辑完成,现在正在做整体的纸上剪辑,年底前还会去做最后的拍摄。我想,这部片子应该比《秉爱》在内容上更宏观一些,它涉及了4个年龄、经历、立场各不相同女性,在面对失去家园和土地这一生活巨变时所做的不同选择,她们的苦闷、彷徨和复杂的思绪,以及她们的梦想和在现实生活中的挣扎。
会不会一直拍摄纪录片,我想,只要内心里有表达的愿望,是不会放弃的。至于会不会拍摄和《秉爱》不同类型的纪录片或其他形式的影像作品,我想片子的形式是由内容决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