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帝国》剧照

专访香港导演王晶--当年那些枭雄都已年华老去

由王晶身兼编导演的《金钱帝国》4 月底在香港、内地同档上映。影片以发生在上世纪70 年代香港的“廉政风暴”为题材，演员阵容包括梁家辉、黄秋生、陈奕迅等。素来不怕把话说过头的王晶此次玩起了沉默，只说这部作品“很真实”地反映了当年那段历史。

文/Pluto

如果有心翻阅香港历史，上世纪70年代初无疑留下了极为浓重的一笔。当年香港警界与黑帮组成庞大的贪污帝国，以吕乐、蓝刚、韩森、颜雄为首的华人高级探长，将香港95％以上的警察拖入贪污组织。贪污之风甚至蔓延至全港各个行业。1974 年，港督麦理浩爵士深感当时政界、警界与服务业污浊、社会风气堕落，决定成立“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即今日的香港廉政公署。在社会风气和法律制度的双重完善下，香港真正进入了一个经济腾飞、社会繁荣的时代。

电影偏爱传奇，于是，以这一年代为题材的香港电影层出不穷，先后有邵氏老片《大哥成》、吴思远的《廉政风暴》、麦当雄的《跛豪》、刘国昌的《五亿探长雷洛传》、林德禄的《四大探长》??直至近40 年后的《金钱帝国》。王晶说，与前人之作相比，新片最大特点是“写实”，“之前因年代太近，拍电影还是受到很多限制，有许多不能说和不敢说的东西，现在30 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或老或亡，他们的势力也几乎荡然无存，许多事情就不再像当初那样敏感”。

B=《外滩画报》 W= 王晶

B：拍上世纪70 年代这段事的电影已经有很多，最著名的就有你参与监制的《五亿探长雷洛案》，还有《跛豪》等，为什么多年以后你会想要再拍？

W：第一是因为我喜欢这段历史。1970 年代初对于香港是一个新旧时代的分水岭，酝酿和发生了许多变革，整治贪污是当时最轰动的事情之一，其他还有比如废除一夫多妻制，这个在《雷洛传》里也有体现。70 年代对有过亲身经历的香港人来说是铁一样的烙印，我是其中之一。另一点是我对《雷洛传》有不满意。当时主角选刘德华，他是年轻偶像派，为满足影迷必须要美化人物，很多香港年轻人看了以后都把雷洛当偶像。更何况当年拍片多少还是有所顾忌，所以很多情节和细节都修饰过，其实不是真的。

B：据说当年《雷洛传》拍摄前剧组曾专程去台湾拜访人物原型吕乐，经他同意才敢开拍，但公映时还是遭遇他极大不满。这一次有没有为了拍片再去找他？

W：没有。

B：相比前作，《金钱帝国》的最大特点是什么？

W：真实度。之前电影有很多真的事都没办法说，现在条件允许了。

B：如何收集历史资料？

W：其实，我想拍《金钱帝国》想了10 年，实在因为我对当年许多事印象太深了，一个是我自己亲眼所见，一个是后来我也认识了很多离这个圈子很近的人，有警察，有廉署的，甚至也有很多是黑社会的。听到见到太多了，没办法不放进电影。所以收集资料对我拍这部电影来说不是困难的事情。

B：当年哪些事令你印象最深刻？

W：令我印象最深的其实反而不是贪污，因为那是一种大氛围，好像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起世界就是如此，你也很习惯，不感觉有什么特别不妥—生活是很具体的，具体到没什么对错可言。但是当时，1974 年，政府宣布成立廉政公署，那个印象太深了，我记得当时我是在念书，廉署到学校来招人，布告栏里贴的启事里给出的薪水是每个月6000 多块，你知道这在当时是一个多高的薪水？差不多是警队里一个华人探长的十几甚至二十几倍。我们当时所有人都非常震动，觉得政府这次是真的要做治理贪污这件事情了。

B：当年香港贪污盛行，到底到一个什么地步？

W：你站在今天的香港回看三四十年前，大概根本就不可想象。我只能说不管哪部电影，表现的都只是庞大贪污帝国的一个面。

有一个很有名的例子，一个职位只到警司的华人探长韩德，1954年进入警察行列到1973 年因腐败入狱，警察生涯19 年，以他的正当收入，平均200-300 元每月，不吃不喝也只有7 万不到的积蓄，但他被查没的家产至少有500 万港元。他在入狱时却对记者说： “我只是运气不好，碰到点子上了。贪污在香港警察队伍中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晚上睡觉、白天起床刷牙一样，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所以当时，香港警察队伍是自上而下的贪污，人人如此，谁都不觉得这是在犯罪。

所有人想的都是，如果要抓贪污，总不可能将整个香港警察一窝端吧，所以反而贪污的人都很有安全感。而且这种贪污不止警队，甚至蔓延到各行各业，包括服务业、医疗，当时就连火警都收钱。你家发生火灾，报告火警，他们可以立刻到现场但就是不救火，等你送“开喉费”（香港称水管为水喉）；你去医院看病，不送钱，你连开水和尿壶都没有。非常可怕。

B：包括《金钱帝国》在内，都反复提到“四大探长”，他们到底是什么角色？

W：其实当时港英政府中的高层基本全部都是英国人，华人无论在政界、警队职位都是很有限的，就比如说四大探长里最厉害的两个—吕乐和蓝刚，都做过港岛和九龙的总华探长，就是所有的华探长里职务最高的，但级别就类似是军队里的排长。可是在他们以下的警察职员全部都是华人，都听他们的吩咐行事，他们跟黑社会的关系也相当密切，同时又能贿赂英国高层，所以虽然职务不高，但势力之大非常惊人。现在，我们说“五亿探长”，其实这些总华探长到底贪污了多少钱，始终是个谜。

B：此前政府没有治理贪污的措施？

W：有的都差不多是假的。我电影里有一个很真实的细节，写负责捞黑钱和分黑钱的“猪油仔”到警队送钱，从上到下人人有份，警队反贪办公室也有，还要多收一份，当时情况就真的是这样的，反贪部门设立在警队，老板是华探长，就是一开始有心做事，很快也就识时务了，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廉政公署不一样，直接对港督负责，但开始之处还是遇到许多很惨的事情。

B：电影最后有一段警察罢工捣毁廉署的戏，那也是真实的？

W：完全是真的。甚至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是一个抓狂的警察抓住一位英国高级督察的领带把他掀翻在桌子上，那个都是有真实照片为证的。当时社会气氛一度非常紧张，而政府也根据具体情况有过让步，比如说，如果按照今天廉署的严苛法律，当时大概全部警察都会被抓起来，显然行不通，所以后来特赦了很多人。肃贪是个很漫长很需要讲策略的过程，我是亲眼看到全部的——开始是只抓最大头，通缉那些贪污百万千万的人，后来情况步步好转，就开始连很小的事情都会被调查。

B：照你的说法，通过这个过程，香港的社会风气得到了最彻底的肃清，那为什么当年拍戏还会发生需要跟敏感人物打招呼这类事情？

W：所以说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但现在已经基本没有这样做了。一个是从1991 年到现在又过了将近20 年，发生了许多变化，他们中的许多人年纪都非常大了，有一些甚至相继过世，火气不再了，也没有十多年前那么敏感介意了，正所谓年华老去，我对这个感觉也是很深的。另外，他们当时残留的一些势力也逐渐淡出甚至消失了。

B：但有媒体采访梁家辉，他却说“不能多说，怕被人打”??

W：（笑）其实没有这样的事情了。香港黑暗势力的气焰自那之后真的可以说是元气大伤，到今天如果有哪个人敢在公开场合说自己是什么“黑社会”或者说自己是“大哥”，一定会马上被调查，根本猖獗不起来了。

B：电影中有些细节也很有趣，比如，陈奕迅演的探长娶了9 个老婆，还有黄秋生加入廉署，想了很多很“鬼”的点子来对付被捕的巨贪，包括差人买很难喝的咖啡，而我们都听说“廉政公署的咖啡很难喝”，这些是否也有真实史料参考？

W：那个年代妻妾成群是真实的。当然，陈奕迅有9 个老婆，这个是情节编织。但香港政府对妻妾制度的改革和贪污一样，也经营了很多年。其实政府一直都是禁止一夫多妻的，但是民间还是妻妾成风，我懂事起一个特别深的印象”凡是厉害的华人大佬多半都是娶好多太太，好像这都是一种显示地位和身份的方式。到1971 年，政府出台法律正式废除“大清律”，禁止一夫多妻，但彻底杜绝这种现象差不多要到1979 年前后了。至于廉政公署的咖啡难喝——片子里的这个情节是假的（笑）。廉政公署的咖啡是不是真的难喝，至少我没有亲口尝过，所以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