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姻故事 A
一双绿袜子
那年我20岁,在村里当代课老师。
村子里与我同龄的另两位伙伴早已找了对象,逢年过节拎着糕点往丈母娘家跑。我的父母看着心急,自己的儿子与他们一般大,还没一点想要女朋友的心思。
是的,当年的我对于异性没一点异想,漂亮姑娘在面前走过竟然撩不起我一点情思,我在姑娘面前不敢多看几眼,更不会主动搭话。
晚上,我妈将我叫到房里。
“有人拿来了八字,是邻村一位姑娘,听说长得蛮壮实,是干活的好手。要么去看看人?”
后来我知道,是同村一位姓王的好心大嫂给我做的介绍,她看我人老实还有点文化,看我家里人都很实诚,是好好过日子的家庭,就将她干爹的女儿介绍给我。
母亲等着我回话。40瓦电灯泡昏暗的光线下,母亲那双眼睛闪着光亮,我知道母亲在期盼什么。我无话,脑子里有些迷蒙,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追问了两遍,到第三遍时母亲说: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你再不说话就算答应了啊。”
我还是一声不响。我好像没了方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我的婚姻由此进入到村里人滑行了无数年的轨道,开始悄然向前行进了。
按照村俗,先看人,再看房子与地理位置;再定亲,摆定亲酒;过若干年后择吉日完婚,大摆婚庆酒宴。我们看人的时间定在一个深秋的中午,地点在两个村子相邻的一条机耕路上。
那天是母亲领着我去的。母亲走在前,我随后。母亲走得快,我落后。母亲不时转头催我走快点,可我就是走不快,与母亲的距离渐远。老远看见有五六个人站在机耕路上,围在一起朝我这边张望。我看见了站在人群中间一位姑娘的身影,身材在人群里算高的,裤管有些短,在靠脚背处露出一双绿色袜子,那绿色很嫩很鲜艳,在深秋枯萎的田野上十分鲜活醒目。
我悄悄折回身,回学校了。母亲走近他们时才发现我已经不在身后,一脸尴尬。晚上母亲将我训了一顿,我还是一声不响。是我伤害了母亲,也对女方不礼貌。
数日后,王嫂来我家说,女方同意来看看人家。晚上,母亲又将我叫到房里,再次征求我意见,我还是不说是或否。应该说在当时那个年代,我的父母是开明的,在我的婚姻大事上绝没有包办,他们在做出一个决定前都不忘征求我的意见。只是,我在父母向我征求意见时的口吻与表情里,明显感觉到了一种焦虑与殷切,我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所以我抗拒不了这种无意间流露的暗示。
王嫂领着女方4个人来我家了。堂哥急吼吼地跑来学校,催我快点回家。
当年我家靠父母省吃俭用造了五间平房加二间厢房,都是粗大的木梁和见方的橼子,房屋在村子里算好的。等我回到家里时,女方一干人已经看完了房子,坐在厢房里喝茶等我了。上次相亲看人我提前溜掉了,这次女方要将人与房一起看掉。
桌上茶水烟雾缭绕,父亲倒着水,招呼客人喝茶,母亲将刚炒熟的南瓜籽一把把分给客人,叫他们别客气,一屋子热腾腾的气息。我坐下,不好意思看生人。堂哥捅捅我臂膀,我抬起头望了一眼姑娘,姑娘正好也望了我一眼,我俩四目相对了。我赶紧躲开目光,但我看见了她,她的两只眼睛有点大,看我时有些瞪。她的皮肤有点糙有些黑,在田里劳作风吹日晒后的特征,她的耳坠上还挂了两只很小的金耳环……
我站起身没告辞就走掉了。走出门时突然意识到此举的无礼,一定又伤到父母了。可是我已经走出门了,不可再回头。
当天晚间,王嫂兴冲冲跑来说,女方同意了,问我们意见,如无异议,就择日摆定亲酒。父母随后履行征求我意见的程序,最后还是以“不说话就算答应了”拍板。
没想到起步来得如此顺利,我的婚姻之船开始扬帆。
定亲仪式安排在周日。白天去嘉兴拍定亲照,晚上在我家摆定亲宴。按照规矩,参加去嘉兴拍定亲照的人员,男方有我另加一位能帮助处理事务的陪客,女方由姑娘本人及家人、至亲等五六人的亲属团组成。因当年交通与联系不便,在数天前就将邀请通知发出。前来吃定亲宴的是娘舅、姑妈等等一帮至亲,也是提前几天发出邀请。父母扳着手指计算应邀前来赴宴的亲戚人数,最后决定摆5桌酒。父亲买来了5只猪蹄髈,放在竹篮里挂在房梁上,还提前买好了一些不易买到的或可以存放多日的做菜原料。那几天父母虽忙碌着,却精神状态很好,因为他们有了盼头,即将有毛脚媳妇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定亲日子到来。
我的心头一天天沉重起来。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是感觉沉重、烦躁、不爽。母亲在查看明天我拍定亲照穿的新衣服,我悄悄去了屋后堂哥家。堂哥说明天就要去拍定亲照了,我愁着眉头叹了一口长气。堂哥发现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想不高兴去嘉兴拍照了。堂哥吓了一跳,立刻跑去报告我父母。
迎接我的是父母对我的一阵严厉责问。在当时,定了亲意味着结了半个婚,意味着不可以说算了散了,若哪一方“违约”,另一方就要带了人上门算帐,损失费赔偿费安慰费补偿费干活费误工费七费八费要统统算清楚,遇到厉害一点的人家,还将违约人家的门砸了饭桌端走了甚至饭锅打烂了。我非常理解父母此刻的严厉,任何人家都不希望发生此类事件,我勤勉善良的父母尤其担心在我们家里发生此类事件。
我低着头,面对父亲不停地吐着烟雾,面对母亲的嘤嘤哭泣。
“亲戚都叫好了呀,女家也叫好亲戚了,明天他们就要来喝酒了,你这事……”母亲哭着说。父亲仰起头,将一口烟狠狠地吐到房梁上,一只手紧紧捏着拳头,随时有可能向我打过来。
是我糊涂,是我软弱,是我含混其词,是我彷徨犹豫,给父母弄出了这样一道难题。
母亲说:“今晚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答复,愿意还是不愿意。要是愿意,以后不可以反悔;要是真不愿意,你也说一声,现在还来得及。”
我亲爱的父母,感谢你们没将我“摁住牛头吃草”。在当年,在如此危急关头,我的父母还能给我选择的自由权,是很开明很伟大的。
我狠狠心回答:“算了!”
母亲揩了一把泪,父亲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这门亲事就这样黄掉了。
父亲急着去介绍人王嫂家道歉,请王嫂连夜紧急通知女方家,并捎去我家的深深歉意。父亲又连夜步行去了7家亲戚家里,说明情况,表达歉意。
我不知道那晚父亲是几点归家的,母亲又是几点入睡的。
许多年后,我对妻子讲述这段往事。妻子笑着说:“你应该去看看那位穿绿袜子的女人。”我说:“那双绿袜子藏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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