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病重的时候，回到了乡下老家。按他自己说的法，这回真的是“落叶归根”，只是这叶子摇摇欲坠，暂时还没落在地上。老叶这病，是没法再治了，大夫说时间超不过两个月。老叶觉得趁着自己心里还清楚，带上止痛的药和其他药物，回到老家度过这最后的时光。当然，这段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做寿材、寿衣等，最重要的是墓地，还没有和村里说好，不知道让不让在老家土葬。他深知自己是城市职工，不符合土葬条件。其实，他早都想到了这问题，想让孩子们给村里的组长打个电话，可是，一直没有敢打，怕组长一句话拒绝了，就不好回来了！
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让妻子和儿子叶平赶紧收拾屋子，最后准备了一些从城里带来的酒菜，请组长过来说话。组长会不会同意他在祖坟安葬呢？他心里忑忑不安，有默默祈祷。其实他已经问过神了，只是神仙的话他没有明白。回来的时候，车子下了高速刚刚进入老家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的时候，老叶指着路边的一座庙宇说，我想进去看看。儿子听了父亲的话，稍微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说啥，然后就把车子缓缓地打了一个右转，停在寺庙的门口。这座寺庙叫做二郎神庙，是老叶老家一个古寺庙，后来被毁了，现在的这座庙是大约2001年重建的。老家的人都说这庙里香火旺，香火旺的原因是测字算卦很准。老叶却不信这个，虽然以前也来过，却没有烧香，也没算命。但是，那也许是他少年轻狂，到了老来，特别是退休十几年之后，以前不信的东西信了，以前不曾关心的东西，变得特别关心。他让儿子虔诚地上香、上供之后，在这里抽了一签。只见签上写了这样的文字：宇宙大而圆，人间小又方。他问道长是什么意思，道长笑道：又圆又方，不就是一个钱字吗？叶平说：我还是不太明白，请道长明示。道长已经低头诵经，不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儿子叶平把组长请来了。组长名叫五福，是叶平的同学，老李和五福的爹也是同学，两家还是从他爷爷那辈子就出五服的本家人，不过五福的爹已经过世了。这样的关系，五福自然会给个面子的。一番寒暄之后，自然是叙旧。老叶也是多年未见五福，今天见了，简直是活脱脱一个自己的小学、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他们一起上学的那些画面，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伤感地说：你爹去世的时候，我也一直在身体不好，没有能够送你
爹一程，内心很愧疚，我们曾是好朋友好同学，又是同窗。
五福说，三大，我爹过去也常说起你，说你考上大学的那天，他羡慕得不行，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惭愧，差点跳了井，又差点喝了药，第二年又考了一次，还是名落孙山，最后就死了心当农村人。到了我们这一辈，总算祖坟冒青烟，我的弟弟和妹妹总算考上了大学，都进城了。妹妹毕业后在城里经商，经营小房子，这几年也挣了钱。弟弟毕业后回乡到镇上工作，我爹心理也平衡了，而且我爹的后事办得很热闹，唱了三天大戏，最后归了祖坟，和他的先人们在天堂聚会去了。
说到祖坟，老叶已经心跳加剧，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叶平赶紧给父亲拿药，按摩胸口，好一会儿才平静了。
他对五福说：五福啊，大这身体，大夫说没有几天好日子了。现在最大的心愿是，身后之事，能在老家操办。他没有明说安葬在祖坟的事。虽然老叶没有明说，但五福自从叶平请他吃饭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老叶这次回来的缘由。他说：三大，你的意思是土葬？老叶点点头说：是的，我想和你爹一样，安葬在咱们村坟地，我们还能经常见面呢。
五福赶紧说，三大，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违反政策，也就是说犯法的。老叶妻子说：其实，我一直没有吃透政策，政策到底是怎么规定的？五福说，婶子，是这样，如果你和我三大有一个人是农村户口，我三大去世后，就可以在咱们村坟土葬，而现在你和我三大都是城镇户口，而婶子还是外地人，所以你们都是不能在村里土葬的。政策我吃得很透，三大回来土葬的事情，行不通。老叶妻子说：你三大这回回来，就没有打算回城里，恐怕也回不去了，不管他政策如何，非土葬不可了！我不信人去世了还得让我们把遗体运回城里去不成？五福说：婶子这话也对，政策是给死人定的，执行的都是活人，像我三大这种情况，也是有先例的，给村村上缴纳四万元，就可以土葬了。
老叶妻子一听就火了，说：五福，村上这是要乘火打劫啊？给村干部送点烟酒都没有问题，你竟然狮子大张口，要四万元，没门！我们又不是外来户，你三大是这村里土生土长的，还和你爸是发小和同学呢？你竟然说出这样话来！
五福显得无奈地说：谁叫我三大那时候考上大学进城去呢？要是和我爹一样，那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这样吧，我和其他村干部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少一点，不过，也少不了多少，少个一千两千，问题不大。不过，婶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不如给我三大在城里买一块墓地，四万元，我妹妹就是干这个生意的，叫做买房子，实际是墓园，一块墓地，夫妻二人合葬，也是不错的选择。到时候让她给我三大选个风水好的，你看咋样？这样，以后清明和十月一上坟，叶平他们也省事，不用跑这么远的路了！
还没等婶子和叶平说话，五福就是：婶子，我有事先走了，咱们回头再商议。但愿我三大回到咱这农村，空气新鲜，心情好，或许病就好了，咱们也就不再谈论身后之事了。
事情还真的就应了五福的话，老叶自从回到村里，心情慢慢地转好了，也不为那四万元纠结了。每日拄着拐杖四处去转转，看看乡亲和在世的老同学，也经常到村坟里去给自己看地方。他自己也曾从网上看过一些关于死后风水的说法，经过几天踩点，给自己看好一处地方，兴奋异常。还给回到城里的儿子打电话说自己选的地方如何如何好。叶平听了电话，一阵兴奋，兴奋的不是父亲选的墓地好，而是从电话离感觉到父亲的精神状态很好。
在故乡的日子里，也先后有两个人离世，让老老很担心，生怕人家抢了自己看看的风水墓穴，可是，偏偏没有人看准他选的地方，让他又紧张又高兴。在村里一呆就是三个月了，老叶突然想起大夫说两个月大限的话，不由得想笑。可是，他又笑不出来，因为自己的妻子自从回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出现了很多的以前没有的毛病：失眠、消化不良，冒虚汗，怕冷等症状，到后来，心脏也出了问题。最后，不得不让儿子开车把他们接回城里。
在回城里的路上，妻子说出了自己生病的原因，是对在老家土葬要收四万元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她说，与其安葬老家，不如在城里买一块墓地，一样的花钱，跑那么远干吗？孩子们以后鬼节祭奠，也省好多事。于是，老叶也在儿子和妻子的劝说中改变了主意。
回来之后，叶平就开始为自己的父亲联系墓园的事情的，看了几处墓地，都是价格太高，没谈成。而在这期间，五福的妹妹竟然联系到了叶平，约了见面，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五福的妹妹听了叶平的说的看墓园的经过，就说：都是自己人，我给你一个最优惠的价。人家四万五，我这里只收四万，而且为了吉祥，还可以再优惠一分钱，就是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叶平很满意，于是双方决定成交。叶平多一个心眼，在草签了合同，还未交款之前，拿给父亲看。谁知，父亲看了，非常生气，说：四万元，才二十年期限，到期还得按市场价缴费！不了，不了，不要墓地了，我已经想好了，两种处理方法：要么，不要骨灰，让火葬场倒进垃圾堆里，人死了，就是一堆灰，什么也不是；要么，把骨灰撒进大海，像某某某和某某某一样，也高尚一下！
老叶海葬的态度相当坚决。后来，一家人经过商议，自然是赞同把骨灰撒进大海，这样一是让那些贪心的人赚不了死人钱，也葬得其所，无上荣光。每每有亲友来探望，老叶自然要说自己的决定，总是博得大家的一致好评，有些小辈人说，回去要给自己的老人做工作，将来也效仿一下您老人家的这种献身精神。这话不知怎么也传到社区领导耳朵里去了，社区排了一个工作人原来慰问老叶，称赞他的处置身后之事举措，是文明新风尚，还给他带了几斤梨子。梨子吃起来口感是不错的，水又大，味又甜。可是，老叶去咽不下去，看着梨子说：梨离谐音，看来我该离开人世了。从此，老叶便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实在是不行了，一丝两气，终于撒手人寰。临终，都不会说话了，还一直手朝南指，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叶去世后不久，叶平就带着父亲的骨灰直奔南方某个城市，他要根据父亲的遗愿，骨灰撒在大海里。临行前，社区还专门开了一个欢送大会，拉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恭送叶某某先生骨灰荣归大海！亲戚朋友都来了，记者也来了，看热闹的人也都来了。
可是，当他找到一处他认为很好的地方准备把骨灰撒下大海的时候，被人阻挡了。那人见了叶平的举动，大呼：不可以，不可以，骨灰是肮脏的东西，撒在这是不可以，是犯法的，会被抓起来。叶平奇怪地问：那别人的骨灰是怎么海葬的？那人说：海葬有专门的服务机构，也有专门的区域，不能撒在海岸边，要开轮船到很远的海区去抛洒。那人给了叶平一个电话，让他联系。
叶平很快就联系上海葬的部门，也按照他们说的路线乘车找到了地方。有一名男性工作人员接待了叶平。那人显得很专业，看见骨灰盒，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介绍他们的服务程序以及服务的一些细节，比如，要许许多多的鲜花，足足一百种花，和骨灰拌在一起，让人感觉是在撒鲜花，而不是在撒骨灰。轮船要把骨灰带到离海岸八百海里的地方，也就是大海的中心去抛撒，那里波涛汹涌，海天一色，阳光灿烂。还要给死者朗诵一首高尔基的《海鸥》。那人说着，即兴朗诵起来，声情并茂，仿佛此处就是大海的中心，仿佛撒骨灰的神圣而庄严行动已经开始：在啦啦的大海上，有一鸡海鸥……叶平听了，感觉不对，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喜欢高尔基的《海燕》，你还是朗诵海燕吧!
那工作人员听了，显得有些不高兴，说：海燕也是有的，你不要急嘛……在啦啦的大海上，有一鸡海鸥，还有一鸡海燕……风，聚集着乌云……叶平说，乌云归乌云，但是，撒骨灰的日子，必须选一个晴朗的上午，万里无云方，方才符合我父亲的心意。那人听了，连连摆手，说：看来你不懂什么叫诗意。算了吧，你赶快交费吧，我们尽快安排海葬的日子，要知道，在大海上，晴朗的日子的是极其有限的。
叶平问：那费用是多少呢？那人伸出四个指头。叶平说：四百？那人听了生气地说：你这是塟父，不是洗海氺浴，是四万啦，一分钱都能少的啦！叶平听了，心里一惊：天哪，原来这五福、卖墓园的和搞海葬的，他们都是串通好的，都是四万啊！
叶平说：价钱太高了，能不能少点？那个一百种鲜花不要了，海鸥和海燕以及高尔基也不要了，能不能少点？那人说，啥不要都可以，就是钱不能少！你咋这么吝啬啊？为什么不给你父亲花钱啊？看样子你也不像个穷光蛋啊！人活着花钱，是为了自己；死了花钱，才是为社会做贡献，求求你为社会做点贡献啦！
一说到贡献，叶平差点就同意了，因为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就是讲贡献。但是，转念一想，当初就是不想花四万，才放弃了老家的土葬；也是不想花四万，才没有在城里买墓地；如今要把骨灰撒在大海里，什么都没有了，还是要花四万，这算什么事情啊！
这时候，似乎有个声音在叶平的耳边回响：不了，不了，回去吧！叶平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毕竟，父子的心是相同的。于是，他放弃了海葬，决定回家，或者四万元买个墓地，或者回老家给五福交四万元，把骨灰葬在村坟里,，反正都是四万，反正是要花钱的。
可是，火车走到半路，他心里又是七上八下的，这回去怎么给人交代呀，已经开过欢送会的呀！“人生漫漫何处去，江河滔滔归大海，”对面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的歌声让他眼前一亮，不正像这个小孩唱的“江河滔滔归大海”嘛，何必要直接把骨灰撒在大海里，撒在江河里，最终也不是到了大海吗？于是他决定在下一站下车。
可是，命是天注定，万事不由人！时隔一天之后，最终从这一站上来的时候，父亲的骨灰还在带在他的背包里。原来，他在个城市的一条河边准备撒骨灰的时候，被城管发现了，被依法执法，罚了五百元，还被遣送上车。
眼看就要到家了，父亲的骨灰还没有处理，他急出一身汗。他最后一咬牙，下车的时候，没有拿放在货架上的那个背包。回到家里，叶平只说是骨灰撒在大海里了。母亲听了，心里感到十分宽慰，说：好，我百年之后，也要把骨灰撒在大海里，和你父亲在大海里再相见，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约会一样，心情激动得像大海的波涛。
社区领导听说骨灰已经很高尚地撒在大海里了，又派人来慰问，这次没有拿梨子，而是几斤桃子。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还是个文化人，还读了诗经的一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正当叶平为大家绘声绘色地讲述海葬的壮观和庄严的经过，比如一百种鲜花，海鸥、海燕，还有高尔基，这时候，警察找上门来了。叶平怔怔地看着警察手里提着自己的背包。只见警察说：不要误会，我是来送还叶平先生遗忘在火车上的骨灰盒的，这么严肃的东西，怎么能遗忘在车上呢？而且你还不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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