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遥远的先秦时代,在我们的先民之中,流传着这么一首诗,一首关于蒹葭的诗,一个水边的故事。我们不知道故事的开头,也不知道诗中的他和她到底出生在哪个具体的日子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一个具体的时刻邂逅了彼此。或许,在认识她之前,他是那么的失意,仕途无望,穷困潦倒,孤寂得像水边的芦苇。曾有人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专为了你的存在而出现的,在与你相遇之前,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与你相逢。那时候的他,不相信这样的浪漫,这样的虚无,这样的宿命论。他摇摇头,微微一笑,说这不过是个美丽的谎言而已。
他走了,满载着失落,漫无目的地来到了一条他喊不出名字的河边。水边,长着蒹葭,柔美,淡雅。兼,荻也,一种细长的水草;葭,初生的芦苇。时值深秋,秋露重重,白霜沾衣,蒹葭郁郁苍苍,带着苍凉的味道。秋水长流,秋风瑟瑟,秋色重重,相逢在这苍凉的季节里,或许就注定了他的邂逅的一场悲剧。他立在水边,没有多一秒,也没有少一秒地往一个方向看去,彼岸一个美丽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视野。
水,灵动,飘逸,含蓄,幽深。水边伫立的女子美丽绝伦,在水的映衬下,有一种超凡脱俗,清水出芙蓉的纯净!这样的纯净,这样的美,就在他伫立的那一刻触动了他内心失意的弦。爱,在那一刻,在水边诞生了!
于是,他开始了追逐。“白露为霜”的时候,伊人“在水一方”,他逆着水流去追寻,不意“道阻且长”,无奈顺流而下,她却如此遥远,近在咫尺,却“宛在水中央”。他着急地在水的另一头寻寻觅觅,上上下下,从“白露为睎”到“白露未已”,无论伊人是“在水之湄”还是“在水之涘”,她总是那么遥远,要么“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纵使他执着地上下求索,伊人也永远无法触及。
本以为美丽的相逢会酝酿出美丽的结局,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水边的邂逅原来只是一场悲剧。明明看见了,知道了她的存在,艰难险阻横在中间不可逾越,无论他如何执着地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她总是在渺远的彼岸,可望而不可即。
也许,故事就是这样的。我们的先民,把一场爱情悲剧定格在了水边。空灵澄澈的水,既能滋润生命,又能制造悲剧,有缘相逢,却无缘想识,更不用说相思。水边,是一片充满着遐想,充满梦幻,充满离奇是世界,关于生命的一切都可能在这里发生。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女娲造人的传说就是在水边流传开来的。她用藤条创造了一个男子后,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创造了女子,有了男子和女子,就有了水边的悲剧。悲剧,似乎都是男子和女子共同创造的。水边或许就是悲剧的发源地吧。
关于巴族起源的传说中有一个廪君与盐水神女的故事。盐水女神爱慕巴人先祖廪君,当廪君为寻求一个适合民族发展的居地,走到盐水边上时,盐水女神对他一见钟情,谓之曰;“此地方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为寻求新居地,不愿留下,女神想法阻止他离去,最后廪君杀死女神才得意脱身,并找到了一个适合巴族人生存的新居地。在这个传说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廪君为民族利益舍儿女情长,爱情成了民族的牺牲品,盐水女神则成了爱情的牺牲品。爱一个人到了要千方百计来挽留的,放下了尊严,放下女子的矜持,设计计谋来阻止他离开的地步,最后却成了他刀下的亡魂。为爱而死,这是何等的凄美。
不得不提到一首先秦古歌《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叶漂游的小舟,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曲欣悦的高歌,一份真挚的情怀。得与深爱的王子同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然而心中几多烦扰,因为“心悦君兮君不知。”又是一个水边的悲剧,不同的是,这个
故事还包含着暗恋的悲情美。
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亦可以说是一个水边的悲剧。刘兰芝和焦仲卿曾许下了“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约定,难耐棒打鸳鸯,不得不劳燕分飞,一个起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生前厮守的愿望,最后只能在死后由“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来实现。一池清水,成了刘焦爱情末路的归宿。
水,河流,是文明的发源地,人类的文明与情感在这里逐渐成熟起来。在古老的中国,许多神话传说都与水有关。牛郎织女的故事源于水边的窃衣事件,最后“银河”成了两个人在一起的阻碍,“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传说湘君即舜帝,到南方巡视时,死在苍梧,他的妃子,娥皇、女英,到南方寻找舜,走到洞庭湖附近,听说舜已死,就投湘江而死,死后就成了湘水神,被称为湘夫人。悲剧,一次又一次地在水边发生。水边,人生的边缘。在人生边上,生死、离散、苦痛,在这里演绎了几千年。水,并不只有柔情,它还有无限的悲情与无情,淹没了无数真情。
叔本华说;“再现一种巨大的不幸,是悲剧的唯一职能。”朱光潜则说:“观悲剧是一种美感经验……美感经验起于形象的直觉,在悲剧中,它也引起哀怜和恐怖,但艺术的欣赏把哀怜和恐怖所带来的痛感的成分消尽,所余的只是美感。”《蒹葭》是一出悲剧,但它所显现的并不只是不幸这么简单,正如《诗学》中所言,“悲剧是一种特别的艺术”,这首诗本身带有独特的艺术之美,给人美感体验。诗意的语言,诗意的画面,将诗中的悲剧性隐藏起来,唯有透过表面的诗情画意,才能更好地体味深层次的哀伤。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诗经.·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蒹葭》整首诗有一种含蓄的悲情美,人的主观追求与客观现实之间矛盾重重,与西西弗的神话中的悲剧性有点相似,追逐,像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没有结果,循环往复,遥望彼岸,是渺茫的无望。而这首诗实际上是将悲剧诗意化了,诗中用“蒹葭”“白露”“流水”“伊人”等意象构建了一幅诗意的水上秋景图。重章叠唱,一咏三叹,虽凄亦美。
站在水边遥望彼岸,追求所爱,上下求索,中间的阻碍却一重又一重,恰如《蒹葭》。用诗意的语言,唯美的画面背后蕴含的实际上是一个水边的悲剧,有哀而不伤的悲情,有隐约的无望。这似乎正是中国几千年来爱情悲剧的母题。此种悲哀,顺着历史的长河流淌了几千年,动人心弦,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