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驿话之四:山川 • 古道篇
道路是从远古时代起,我们的祖先在以生存为目的的采集、渔猎劳动中,与自然环境融合、交换的过程中,缓慢形成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辽宁省本溪市山城子乡庙后山南坡,发现距今五十万年前最早的东北人——“庙后山人”洞穴遗址,与北京周口店“中国猿人”,同属旧石器早期古人类。从东北猛犸象化石星星点点的分布看,东北大地第一行脚印,或是追踪和围猎猛犸象留下的。但是,脚印经过的地方,并非通常意义的道路概念。脚印无数次出现,又无数次被风沙、草木掩埋。自无始以来漫长岁月中,脚印的积累和叠加,形成一条固定的,裸露地面的带状构造,风沙和草木已不足为患,道路的雏形终于现身。穹顶之下,道路与山川同在,人类文明完成了一次里程碑式飞跃。对先人而言,道路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它使得出行变得简单、快速,方位变得容易辨别。随交通工具的使用,道路又进一步拓宽,并嵌入车辙的痕迹。经过年复一年的归并、延长,再归并、再延长,形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交通干道。与同步发展的人居相联系,又称通衢大路。
溯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东北最早命名的一条交通干道,古籍记为“肃慎道”,指肃慎人翻越燕塞进入内地,与中原大部落联盟交往、“贡弓矢”所行路线。 《山海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竹书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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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帝篇》:“帝舜有虞氏二十五年(公元前2249年),息慎来朝,贡弓矢”,让我们看到了肃慎道最早的倩影。《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符》:“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径启九道。”《说苑·修文》:“禹陂九泽,通九道,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北至山夷、肃慎,东至长夷、鸟夷。”《尚书·禹贡》:“东北曰幽州,其镇山曰医巫闾。”所云九州之一的幽州,从幽州通向东北极边满族先民肃慎地的,就是名冠中国古代交通史的肃慎道。
道路自古而今代代相续,后人总是走前人的路,从这个意义上说,肃慎道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间。但星移斗转、山河巨变,我们难以在地图上勾画出肃慎道的轨迹,但它的依稀身影,并非无稽可查。如果不是这样,东北古代交通史就会沦为玄学。在中国历史地图上,我们看到,自唐代渤海国以来,吉林、黑龙江历代古道、驿路分布,颇似一个“天蝎座”图形。天蝎座由头至尾,东、西贯通的主躯干,是东流松花江和黑龙江右岸一线道路,东至于海。天蝎座一北一南张开的两个钳肢,依托松花江两大支流构成,其南为牡丹江流域道路(驿传时代以宁古塔城为中心),最南到达“地处边隅,孤悬东南”的珲春。其北为嫩江流域道路(驿传时代以卜奎城为中心),最北到达黑龙江上源额尔古纳河和石勒喀河汇合口。南北两线在天蝎座主躯干的交汇点,即是吉林乌拉城,满语吉林,汉译“沿江”。
远古时期的肃慎道,就在天蝎座东、西贯通的主躯干——东流松花江及其延长线上——三江平原、松嫩平原、辽河平原一脉相承,川原广衍。 《魏书·列传·勿吉》记载的一千五百年前乙力支朝献,则让我们看到历史长河活动的一页,肃慎道跃然纸上。肃慎而至挹娄、勿吉,有过无数次中原朝献的经历,史载不绝于书。但记录交通路线,只有《魏书》这一次。对东北古代交通史而言,《魏书》这段记述文字的重要意义,怎样评价都不过分。
延兴中而至太和初,勿吉人采取远交近攻,修好北魏,结盟百济,兵伐高句丽,乙力支朝献,就发生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魏书》记云:“乙力支称,初发其国,乘船溯难河西上,至太沵河,沉船于水。南出陆行,渡洛孤水,从契丹西界达和龙。”又云:“乙力支乃还,从其来道,取得本船,泛达其国”。所记行行程、地名,是乙力支原话,其可信性不言而喻。乙力支的目的地,是北魏都城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古城),《魏书》省记乙力支入燕以后的行程。
乙力支说到,他的第一段行程是江道,即“初发其国,乘船溯难河西上,至太沵河,沉船于水。”其国,指勿吉国,即帝舜时代的肃慎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勿吉国,其地在东流松花江流域,今牡丹江入松花江汇合口偏东一带地域。难水,那个时代称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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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及松花江、黑龙江汇合口以下江段为难河,或称栗末水。到唐代称那河,应是难水的不同音记。这里难河具体指东流松花江。太沵河,即嫩江右岸最大支流洮儿河。乙力支江道到这里结束,“沉船于水”,即把船落泊与太沵河连通的泡汊中,待返回再行取出。这段纪行文字言明,在东流松花江路段,乙力支往返皆乘船而行。 乙力支第二段行程是陆路,“南出陆行,渡洛孤水,从契丹西界达和龙”。即在洮儿河右岸舍舟陆行,踏科尔沁草原西进。洛孤水,即西辽河北源西拉沐伦河。乙力支保持迤西方向,又经今内蒙古昭乌达盟开鲁县,西渡敖来河,进入奈曼旗、敖汉旗地面。和龙,今辽宁省朝阳市古城。
另有《北史·勿吉传》一段道路文字,似可印证乙力支路线。其记:“自和龙北二百里,有善玉山(朝阳北一百里大青山),山北行十三日,至祁黎山(辽宁、内蒙古交界努鲁儿虎山)。又北行七日,至洛环水(同前洛孤水,今西拉沐伦河、敖来河),水广里余。又北行十五日,至太岳鲁水(同前太沵水)。又东北行十八日到其国。国有大水,阔三里余,名速末水(同前粟末水,即松花江)。”这段文字,从自然地理角度印证了乙力支路线,国有大水名粟末水,表明乙力支其国,即勿吉七部中的粟末部。难水-栗末水-松花江,出现在东北古代交通史最早的文史资料中,或已证实,松花江和松花江两岸河谷道路,即自帝舜起,满族先民所走的路线,肃慎道应系于松花江古道。
与勿吉国同期朝献的,还有地处东北极边的肃慎一支、赫哲族先民所创豆莫娄国。据《魏书·列传·豆莫娄》记“豆莫娄国在勿吉北千里”,“东至于海”;又记,其地“多山陵、广泽,于东夷之域最为平敞”,明显指黑龙江中、下游一带地域。豆莫娄国朝献路线,溯黑龙江而入松花江,接下行程,与勿吉国相同。豆莫娄国路线是肃慎道的一部分。即是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肃慎道沿黑龙江、松花江溯水西上,接辽河、大凌河谷道,经和龙,趋燕塞,进入中原内地。以后历朝历代,肃慎道世袭罔替,绵延不绝。
到唐代渤海国(698—926)时期,伴随海东盛国的崛起,肃慎道孵化出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水陆通衢,漂洋过海的浩大交通体系。对此,《新唐书·渤海传》有一段脍炙人口的记述:“龙原,东南濒海,日本道也。南海,新罗道也。鸭渌,朝贡道也。长岭,营州道也。扶余,契丹道也。”在这里面,朝贡道、营州道和契丹道,都是基于肃慎道的。渤海国为肃慎、勿吉后裔粟末靺鞨人所创;渤海国王城上京龙泉府,又名忽汗城,缘自忽汗水(牡丹江)、忽汗海(镜泊湖)。营州道从牡丹江流域启行,通过张广才岭古道,进入松花江流域,目的地营州,与和龙同为一地。证明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从吉林、黑龙江翻越燕塞进入华北平原,必经今朝阳市地面,行于大凌河谷道;再往前行,对应的燕山隘口,即卢龙塞、喜峰口。但即便从渤海国视角,新唐书所述,并不完全,肃慎道松花江与黑龙江汇合口以下路段,被完全遗漏。现代学者通过对渤海史、交通史的研究,又形成一个共识,即在《新唐书·渤海传》的这段叙述后面,再补充一条沿牡丹江、松花江延伸,通黑龙江中、下游,与黑水靺鞨相接的“黑水道”,或言“定理,黑水道也”,如此,才称得上渤海国交通的全景图。如是,肃慎道被完整覆盖于渤海国交通之中。并渤海国交通启示我们,在溯黑龙江而入松花江,贯通松嫩平原路线外,还有一条溯黑龙江转行牡丹江流域,穿行张广才岭古道,再归于松花江的复线,它们同属肃慎道。
张广才岭古道不在松花江古道中轴线上,却是自古以来,从牡丹江流域走向松花江的必由之路。张广才岭系长白山北出之东干,黑龙江第一山,从松花江右岸,到长白山北麓,东南而西北秩列,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把松嫩平原揽于臂弯。张广才岭主脊一线,海拔千米以上高峰摩肩擦踵,惟兔径鸟道。而张广才岭山间垭口,在电子地图下,与古道相系的塞齐窝集和纳穆窝集,是两片联袂的翠绿,乃天造地设的森林走廊。这里是张广才岭和老爷岭过渡带的漫岗低地,全部被原始森林覆盖,满语窝集,莽林之谓。以地名演化而论,塞齐窝集和纳穆窝集的出现,更早于张广才岭,在清初宁古塔流人著述中,尚找不到张广才岭的字眼儿。以山川河流对道路的限定,塞齐窝集、纳穆窝集,是宁古塔辖境广袤地区,穿越张广才岭进入松嫩平原的惟一出口。由此呈现历代交通道路的交汇、叠印,时空跨越千余载,是东北古代交通史的聚焦之地。张广才岭把古道从牡丹江流域引向松花江,是大自然的限定,从长白山麓发源的牡丹江,其上游镜泊湖至敦化一线,悬崖峭壁,没有寸许的河漫滩形成。从忽汗城(包括旧国敖东城)、宁古塔西进入燕,只有横穿色出窝集和纳穆窝集,至吉林乌拉切入松花江古道一条路可走。
肃慎道是与满族先民“贡弓矢”联系在一起的,先哲孔子称肃慎人制作的弓矢,名楛矢石砮。楛矢石砮是列入中华名典的宝物,那个时代最先进的武器。陈国国君得之,视为至宝,是要用金椟装盛的。1963年和1973年,黑龙江文物工作者,对宁安市城东乡东康村原始社会遗址的两次挖掘中,出土了肃慎人后裔挹娄人的“一束箭”——楛矢石砮。由于年代久远,桦树皮箭囊和楛矢石砮化石,已粘合一处,仍不啻为考古学的一个奇迹。而在宁安市镜泊乡莺歌岭新石器时期遗址,出土的“石镞”式样竟有五种之多,并有明显的打磨、叶状带刃和凹槽等加工痕迹。如今在收藏楛矢石砮的黑龙江历史博物馆,参观者透过时空的橱窗和它们面面相觑,仍然会体验到一种内心的撼动。
渤海国以后辽金时期,东北古代交通进入驿传时代。帝舜时期先民贡弓矢的足迹,已演变成确定的从黑龙江、松花江起步,由松亭关(卢龙塞)入燕,延伸到中原内地,与太行山东麓大道相接的大干道。肃慎人的后裔女真人创立的大金国,承接渤海、辽代道路基础,出现了深度、广度的更大拓展,其明显标志是,横亘松嫩平原、辽河平原的交通线,形成沿辽西走廊上、下沿并行、交互的交通体系。在历史长河中,肃慎道无数次叩问燕山,终于开启西进华北平原三个入口,最早通过大凌河谷道而至的卢龙塞、喜峰口,是为中路;虎北口(古北口)是为北路;榆关(山海关)是为南路。换言之,穿越苍茫时空的肃慎道,到辽金时期,开始活动腰身,向海边缓缓移动了。肃慎道的新生代——傍海道向世人频频招手。
渤海国黑水道,到辽金时期演化为“鹰路”,以俊禽海东青得名;到元代演化为“东征元帅府站赤”,出现了中华驿传文化的一抹亮色——狗站。以狗爬犁作为交通工具驰驿,取自土著民俗,狗站的主人正是豆莫娄国后裔黑斤(赫哲)、费雅喀。《经世大典》记载了十五个狗站地名,明鉴可考,今悉数遗落俄罗斯境内。在黑龙江中下游漫长的冬季,冰雪江道可谓天赐。江面被积雪覆盖,平展如砥,“似车无轮”的爬犁大行其道,穿梭如飞。清代宁古塔流人张缙彦《宁古塔山水记》云:“黑筋(黑斤)部落有狗,能驾车行冰上,名为爬犁,日行五百里。车上以铁笋贯之,欲止,则插入冰中,车不能前。不然,狗性佻急,不能止也。”顺治十六年(1659年)谕旨,以来京路途遥远,“此后费雅喀部落人民进贡,应送至宁古塔,照例宴赏遣回”;康熙初年,又令“赫哲等部,也就近在宁古塔纳贡貂皮”,并划为一年一贡或三年一贡。因宁古塔开城门,立集场,远方来客岁岁不绝,流士子亲见这一幕景致,颇以为奇,故用笔细腻。
东疆驿站抑或馆舍,
受乡土风俗的熏染,有自行的演化轨迹。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是一部站程横贯东北的行纪文献,书中出现东疆早期驿站雏形,被冠以寨、铺和馆三种称谓。其中寨,是寓驿站或驿馆于寨,简单说就是投宿山野人家的意思。东北民俗盛情好客,以让出土炕、饭食、畜草款待远道来客为幸事。清初宁古塔流人方拱乾《绝域纪略.风俗》云:“百里往还不裹粮,牛马不携粟草,随所投,如旧主人焉。主人随所供,不责报,亦无德色。”不责报,指白吃白用。德色,文言词,指帮助了别人而表现出自傲神情,而土人无德色。
狗爬犁是赫哲、费雅喀部落的独创,而马爬犁在东疆普遍流行。由两匹马拖载的爬犁,可负重1500斤至2000斤,日行150里至200里,畜力节省一半,速度加快一倍以上。大爬犁长一丈五、六尺,前斜二木,驾一马,左右又配三、四马,后宽五、六尺,能载四、五千斤,故每届冬令,皆用爬犁当车。爬犁贴地面行驶,雪太厚太松,容易深陷其中。且冰雪江道要受季节限制,人们依赖的交通工具,尤其配置于驿传,则非牛车、大车莫属。大车的两轮用五节枉子(弯曲木方子)结为圆形,外缘护以铁瓦,也分作五节连成圆周。又车轮居中横穿一根四尺三寸木方,为圆心直径(车头),再作两根辐条与车头契合成“”状。圆心处凿方孔连接由口径适中、五尺、六寸的圆木车轴。车轮所有着力处,衔接处,均以铁键、带钉、帽钉加固。到后来帽钉更成为表明大车档次的装饰物,以双排帽钉为上档大车。车身由两根通体长的木方子开榫穿带而成,前半部分为车辕驾马,后半部分为车棚,可以坐人、载物。讲究些的用草席搭一个棚儿,挡风避雨。牛车与大车的构造大致相同,带外型更小,做工粗糙,车轮皆木制,不带车瓦。
明代《辽东志》记载的,从辽东都司北境重镇开原,经底失卜,通往黑龙江下游奴尔干都司驻城的水陆交通——“海西东水陆城站”,把肃慎道的演化的过程表现得更加清晰,并通过连贯的历史地名加以展现。《明实录》记,永乐十年(1412年)十月,诏令“置辽东境外满泾等四十五站。敕其提领那可、孟常等曰:‘朝廷设奴尔干都司并各卫,凡使命往来所经之地,旧有站赤者复设,各站头目,悉恭命勿怠’。”海西地名,明袭于元,指海西江流域女真居地。元明时期海西江,即金代之混同江,包括今松花江和松花江入黑龙江汇合口以下到海流段。驿路全程五十四城、站。水陆,即水路、陆路并用。城站,或以城为站,或在途驿站。
海西东水陆城站,系由唐代渤海国黑水道,辽、金鹰路,和元代“东征元帅府站赤”演化而来,它们世代传承,背景和特征又各不相同。其如逶迤长龙,沿松花江和黑龙江左岸、右岸台地,直抵鄂霍次克海入海口和库页岛,山川寥廓,水、陆兼用,城、站一体。明永乐至宣德(1409—1432)二十余年间,明廷“悦近而服远”,为招抚奴尔干,及海外吉列迷等“万方之外,率土之民”,遣内官亦失哈,自吉林乌拉起行,沿水路十下奴尔干。《辽东志》记,“国朝征奴尔干,于此造船,乘流至海西,装载赏赉,浮江而下,直抵其地。”亦失哈并在奴尔干“造寺塑佛”,两立《永宁寺记》、《重建永宁寺记》碑(现分别存于俄罗斯海参崴阿尔谢涅夫博物馆,和海参崴国际展览中心),是东北古代交通史厚重的一笔。
天蝎座图形见于清代,驿传达到历史巅峰期,则由宁古塔大站道,和卜奎大站道组合而成。古道横亘东西,恰在东北版图中轴位置,右岸支流牡丹江,左岸支流嫩江,挟带无数末梢谷道、山道,汇集到东流松花江中轴线上,形成以松花江、黑龙江下游为主干,牡丹江、嫩江为两翼的广阔道路分布。清代宁古塔将军(后改称吉林将军)、黑龙江将军分设后,适逢康乾盛世,驿路的拓展前所未有。黑龙江将军辖境驿路,向嫩江左岸汇集,迫近松花江。宁古塔将军辖境驿路,从牡丹江流域出发,穿越张广才岭古道,迫近松花江。驿路选择平坦地面和接近水源。驿站地名也大多以河流命名,这样更方便记忆,和识别方位。道路不单是人走出来的,它还是天人合一的产物。道路的形成,要顺应山川、河流的走向;在地图上,道路曲线与河流曲线并行,和贴近的。而取道平岗软草的河谷台地,又是人们在生活和劳动中的自然选择。顺应山川,贴近河流、河谷,是道路的自然属性,这在天蝎座图形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古人与我们时空相隔,记录远古时代,先祖在肃慎道长途跋涉,竭蹶而行,我们只能得到象《魏书》乙力支朝献那样的粗略文字。直到历史镜头拉近到三百多年前的清初,一个特殊的古代知识分子群体——宁古塔流人,流徙塞外,他们无一不是漫漫驿路上的匆匆过客。他们把自己的亲身感受写散文、游记和诗词,把古道上的场景和细节,再现于我们面前。
——古道上有浩瀚的原始森林。《柳边纪略》“自混同江至宁古塔,窝稽凡二,曰那木窝稽,曰色出窝稽。那木窝稽四十里,色出窝稽六十里,各有岭界其中,万木参天,排比联络,间不容尺。”“入阿则万木蔽天,山魈怪鸟叫嗥应答,丧人胆。断冰古雪胶树石,不受马蹄。马蹶而仆者再。”“凡入窝稽者,必挂一物于树,言笑不敢苟,若斋然。否则多蹭蹬,或曰山神为祟云。”行人与猛兽相伴。张缙彦《宁古塔山水记》大窝集中有虎夏伏冬出。“人被虎逐,卧地,首向北则舍之。兽首向北者,亦不食。所食兽余肉,人不敢取食,食则必寻其人而噬之。若以其余肉饲猫,虎更恨之,必食其人,虽一二年,千百里,亦必报之。”熊更凶恶。“其伤人以掌,人为所困,则以舌舐之,骨肉俱烂。”
——穿越塞外漫长的冬季。古道上方式济(1676-1717)《龙沙纪略》“立冬后,朔气砭肌骨,立户外呼吸,顷须眉俱冰。出必勤以掌温耳鼻,少懈,则鼻准死,耳轮作裂竹声,痛如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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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清职贡图》赫哲人和狗爬犁
——古道上的德林石奇观。在宁安市沙兰镇南、渤海镇西,有浩大火山岩奇观——德林石,俗称石头甸子。满语“德林”,意为大地摇晃,形容火山暴发,说出石头甸子成因,用地名给后人留下准确信息。见诸唐代渤海国以来史籍,清代宁古流人著笔尤多。《长白丛书》记,“自俄莫贺湖东,绕沙兰站之南,至虎儿哈河,有大石,广二十余里,袤百余里。石平如镜,孔洞大小不可数计,或圆或方,或六隅八隅,如井,如盆,如池。或口如盂,而中如洞,深或丈许或数尺,中有泉澄然凝碧。夏无蚊虻,马鹿群嬉。名曰‘德林石’,其名义不可解,俗呼黑石甸子。石缝中鱼或跃出,人每得之。甸上草木皆异,黄蒿松即生其处。车马行其上,如闻空洞之声。石块或损,便有水从罅隙出,探之深不可测。迤西十余里有海眼,季春冰泮,水流石下,声如雷吼。”文中“俄莫贺湖”,即今镜泊湖,德林石在其东。今镜泊湖第一景吊水楼瀑布,与德林石时间、空间相系,同一成因。
——行人车马挥之不去的红眼哈塘。《柳边纪略》说“塔子头”是由一种形如麦门冬草,簇而成团,夹杂沙土而成。“根紫色,细若线,纠结成团,坚如木石。”“而树根盘错,乱石坑呀,秋冬冰雪凝结,不受马蹄。春夏高处泥淖数尺,低处汇为波涛,或数日、或数十日不得达。蚊虻白戟之类,攒啮人马;马畏之不前,有死者。”《绝域纪略(宁古塔志)》说“虾荡者,淖也,淖不可渡,中有结草如球,车马履之而渡,失足则陷而掀焉,冬则冰。”“塔子头”四季都是路障,“马行其上,春夏最难,一失足,陷隙际不能起”。到冬天,“塔子头”结冰后又硬又滑又韧,不受马蹄、车轮,每每颠覆。吴桭臣《宁古塔纪略》说张广才岭南麓驿路“夏则有哈汤之险,数百里俱是泥淖,其深不测。”“后来哈汤之上,俱横铺树木,年年修理,往来者始多。”
不过,流人士子和民俗娓娓称道的纳穆窝集和塞齐窝集,却再也见不到了。毛泽东时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战天斗地,使用现代采伐和运输工具,让原始森林转瞬间化为乌有,子孙后代已无从寻找它们的踪影。宁古塔——吉林乌拉驿路的拉法站,即吉林省蛟河市新站镇地方,是今天观察纳穆窝集和塞齐窝集的地理坐标。拉法——额赫穆之间是老爷岭,公路穿越的丛山峻岭,即纳穆窝集;额赫穆站所在的今蛟河市天岗镇,有一个叫窝集口村子,标志这里是从吉林方向进入纳穆窝集的山口。拉法站迤东是张广才岭,拉法——退搏——意气松一线山道,即塞齐窝集。不过,以现代交通工具,穿越曾经的原始森林,山回路转,视野辽远,给人的感觉,这里仅仅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所在。
历史上伴随大清朝的中兴,宁古塔——吉林乌拉驿路沿用三百余载,创造了东北古代交通的佳话。直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东清铁路通车,打通张广才岭主脊隧道,伴随蒸汽机、汽车、电报、电话进入社会生活,驿站大规模裁撤,驿传时代终结,宁古塔——吉林乌拉驿路随之淡出历史舞台。老一辈人对于通过铁路、公路,经由哈尔滨,而去沈阳、北京,多亲身经历,耳熟能详;对铁路双蒸汽机车牵引过虎峰岭、连续穿行幽深隧洞,记忆犹新。这就是张广才岭正面阻遏的杰作。而驿传、马车交通时代,古人穿行窝集大林,由英额门、抚顺,或吉林乌拉、威远堡往行沈阳、北京,或鲜为人知,已成历史翻过的一页。而今,随社会发展和现代交通的提升,国道201线、302线进入社会生活,国道201线完全覆盖牡丹江、镜泊湖右岸的千年古道;再与302线相接,穿越已经在地球消失殆尽的原始森林,到达吉林市。现在驾车远行,尤其冬季,很多人都愿意选择这条路线了。
现代铁路、公路干线,大多是在驿路旧辙上修筑的。而在偏僻山野,不经意间进入我们视线的间道、土道,或许就是隐身的驿路。它们是现代铁路、公路在拓展、取直过程中,被剪切、遗落的部分。与古代地图对比观察,我们发现黑龙江现代公路、铁路,大多是沿古代驿路路线开辟的。除部分用近代技术打通的隧道、自民国以来以汽车为交通工具的沙土路、公路,直到汽车成为重要交通工具,至少须要平坦沙土路面,才出现了公路。铁路开通后,运用隧道技术,有些正面阻隔的高山可以穿山而过了,但在平原、漫岗地段,与驿路重叠或铁路、公路并行的情形仍较为普遍。驿路与社会和自然环境融合的合理性,也被铁路所利用,其明显标志是在驿路干线走向修筑铁路。例如黑龙江最早通车的东清铁路,绥芬河到牡丹江,其中几个站点前身都是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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