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一个人
大地开始变得辽阔,天空也变得浩渺高远。这是萨尔图草原,据说,“萨尔图”满语的意思是“月亮升起的地方”,这让我感到意外——茫茫草原,应该有苍鹰翱翔,骏马奔驰,雄性十足才对,怎么会有如此阴柔曼妙的一个名字呢?再往前走,就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水塘,像镜子一样嵌在草地,秋波一样闪烁含情。这下,大概就明白了:多水的地方便也多情,草原上,月亮升起,草地上的水塘里,于是升起无数个月亮。
时序已近中秋,沿着车身向后退去的草原,好似一幅移动的秋的画卷。水边上,不时会看到单腿站立的白鸟,像一个世外的仙者。车上有人说那是丹顶鹤,但它的头顶并不是显眼的丹色;是鹤却无疑,从体型看,显然不会是白鹭。那么,会是传说中的仙鹤吗?远远望去,那白色的身影如此超凡脱俗,让它身边的芦苇也显得有了黄金的颜色。我惊诧这些水边的尤物,都安静地独自站立,好像在打盹、晒太阳,做着哲人的沉思,或者吸纳着天地的清气和一尘不染的阳光,遗世独立。
再走半晌,就看不到水塘子了,两边出现大片农田。地里,是旺盛的庄稼,玉米或者大豆,还有,低着头颅的葵盘。看那土地,果然是肥沃的黑色,再看车上的人,好像皮肤也被衬得白了起来。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词:北大荒。现在想起来,就抹去了痛苦和荒蛮,只剩下雄性和浪漫了。也许只有在这样广阔的黑土地上,才能生长出香白如凝脂的大米。刚好,前些日子,东北友人送我自种自收的一小袋大米,打开看,颗粒饱满,如脂玉,似珍珠,不用挑,不用拣,甚至不必淘洗,入锅,添水,通电,只待享用即可。待电饭锅“嘀嘀”通知,打开盖子,香气扑鼻而来!那香味,还有谷物原始的清香,来自土地,来自刀耕火种。那米饭,不用就菜,直接就可以下肚的,咽下去,嘴里都有余香。原来,食物还可以如此清香,让我那被化肥食物败坏的胃口,仿佛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有的味觉!
但我知道,更广阔的黑色却在地下,就在车轮即将碾过的地方。是的,那是中国最大的油海,在黑色的土地之下,两千米的深处。果然,在我的前方,开始出现缓缓“磕头”的抽油机,而天空,变得更加广阔而深邃,那是工业的蓝色,高地的蓝色,有一种神圣的色彩。我所要抵达的城市,是一座工业之城,石油之城,一座写满传奇的英雄之城。现在,在我的身旁,越来越多的抽油机出现,楼房也出现,而这些抽油机,就像植物一样,遍布其间。这里,和我所在的油田迥然不同,没有围墙,没有大面积的井场。抽油机像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自在地散落在草地之间、城市之中,悠然自得。
这座城市仿佛也有着和抽油机一样的节奏,不慌不忙。街道宽阔,楼房并不高,并且楼与楼间相隔着开阔的距离,不堵车,也就不堵心,车速不急,人心也就不急,相安无事,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街上到处漂浮着一种小飞侠,身子比芝麻都小,不咬人,但无处不在,粘着人不放,好像有过分的热情。据说,必须要喝酒,喝大酒,身上有了浓郁的酒香,小飞侠就不敢近身了。可惜我酒量小,到这里就更显得格外不济。这里的男人,好像个个都能喝,一口一大杯,面不改色心不跳,让人看得目瞪口呆!能喝,便也能说,个个好口才,海阔天空,一会儿就听得人五体投地,或者云里雾里去了。女人也英雄,会抽烟,我就看见几个抽烟的老大姐,样子很酷,绝无百无聊赖之感,一副享受生活的模样。我也不吸烟,在这个地方,就像个口吃者,没有一种途径可以打开交流的通道。于是,我就一个人在街上走,听那韵味十足的东北话,看那围在铁锅边的人虎狼的模样,想象着那自酿的粮食酒的香味飘了过来。
作为一个现役的石油人来到这里,我无法不想到一个人。一个钢铁之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民族英雄,一个有着神话般事迹的石油工人。有关他的故事,在上个世纪家喻户晓,成为民族脊梁的典型代表。现在,他的雕像还雄伟地矗立在这座城市的广场上,以他名字命名的大街小巷,学校医院,路桥建筑,走不多远就会碰到。如果这个世界真有不朽,他也许可以做到。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脸上农民般的皱褶,沾满油污的粗布衣服,乡音浓浓的土话,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错别字,仔细认真的借条,手握刹把的雕塑般的身影,还有那顶人去后依然虎虎生威的铝盔。他跳进泥浆池时像头雄狮,作报告时像个钢铁汉子,胸戴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时就显得腼腆,中央领袖接见时他就像个谦卑的小小学生。他的故事不是穷苦人的奋斗史,也不是怀有凌云壮志者的创业史,他最后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他让我看到一个人被信仰照射后身心的巨变,被理想点燃后发出的光芒。在这里,我摸到了钻井井架的钢铁结构,也摸到了一个民族又瘦又坚韧的骨头。
他还站在东北的黑土地上,站在中国的大地上。也许有一天,石油会绝迹,他的故事会失传,也许后来后来的人,再也不知道他是谁,这都没有关系。历史总是这样,帝王将相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曾经贫苦的下层人!但谁也不能肯定,他的基因,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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