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蜗牛

年轻的时候，心往高处飞，向往都市生活，觉得城市五光十色，舞台大，生活丰富多彩；而小地方则土，落后，生活也便单调乏味，根本容不下年轻的心。但过了四十岁，就对在城市生活逐渐没有了兴趣，我爱上了一座小镇，准确地说，是几十年下来，习惯了小镇生活，慢，慵懒，闲适，可以把身心安顿下来，不像城市那么喧嚣，嘈杂，尤其不像都市那么陌生茫然而不可驾驭。

好像很长时间以来，我已完全安于一座小镇，再不把心寄于高处，觉得小镇生活也可以过得有趣、精彩；尤其是，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内心的虚拟小镇，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空间也许小，天地却可以大，身心都能得到安妥。可是，当我井然有序、津津有味地过着我的小日子并且打算在小镇上度过余生的时候，我却被生活抛进一座城市，不，是一座都市的边缘。所幸就目前所知，我的小镇生活只是部分沦陷——我有可能时时回到小镇，不断在小镇和大城之间奔波。在小镇上，我的时钟也许可以一下子拨回到惯性的轨道，但是在城市，每天要乘车，在上班往返的路上用去一个多小时，并且在中午要睡在一座公寓里。而在小镇，我上下班只要十分钟，中午，当然睡在我睡了十几年的、安适的小屋里。我想，我可能要用很长时间适应这样杂乱而奔走的生活。但比这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在城里的每一天，都得呼吸雾霾——即便不是雾霾，也是肮脏的空气。此前，我曾多次经历过，但我总以为自己只是外来的过客，可以随时逃走，现在却得时时忍受。这在有人看来是矫情，因为千千万万的人不是活得好好的、旺旺的吗？可是我能说服了我的理智，却说服不了我的身体，连续待几天，就头晕、咽痛、咳嗽、胸闷，像一个病人。这些有一天一定可以疗治并且逐渐适应，但那长时间灰霾的天气会不会加重我的抑郁呢？有一次，我在超市看见一个老外，他带着一个非常夸张好似防毒面具的口罩，鼻子和嘴被严严实实地勒裹在那个器物里，只露出一双恐慌而紧张的眼睛，整个人像是走在一个毒气区里，而旁边中国大妈的婴儿车里，还若无其事地躺着咿咿呀呀的宝贝。那个时候我想，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外，至于这样吗？你们国家好，来这里干嘛呢？但是当我的身体这样反应的时候，我理解了他。小镇上的空气，毕竟无声无息养活了我几十年，平时无觉不知，到了城市才知道多么稀有珍贵！无论如何，我猜我不会因为这里的空气有毒而丢掉小命，既然百万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我就不会那么不幸；至于抑郁，也许考验的更是一颗强大的内心，而霾，就算是一种加强的考验吧！

那么，我只能埋怨我的运气不好。李白来到这座城市时，是高兴地仰天大笑离开家的，那时候，这座城里不光本土的美女如云，酒旗飘舞，还有异国的胡姬和满大街的粉黛宫女，偶尔还可以一睹牡丹和贵妃的容颜；他头顶的蓝天，想一下就可以知道，虽然有卖炭翁在秦岭里伐薪烧炭，但即便在千家万户烧炭取暖的冬天站在长安街上，还可以望见终南山顶的积雪，现在你在冬天里向南山望一下，休说雪，干脆连灰头土脸的山影子都望不见；至于街上的美女，你去看，有几个不是一脸的物质主义？只能呵呵了。白居易当时来到这座城市时，被警告说：居大不易；但后来证明他不光安居下来，且居所顶差也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要不然怎么养樊素和小蛮一群人？房间里还安装有红泥小火炉呢！身心安妥了，才有“能饮一杯无”的雅兴。现在，就算你十八岁就能写出《草》，就算你得了瑞典颁发的奖，你买一个四合院试试？还有王维，不光在这座城里有宅子，人家还在辋川有大别墅呢！现在，你又想做官又想念佛当和尚，想得美，回家抱娃去吧！那时间的辋川，也是郊区，可是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能修佛，能深林长啸，现在你去辋川看，恐怕只有农家乐了。玄奘当年念经时，大雁塔多么雄壮威武，慈恩寺的檐铃多么清脆，而今天，大家都知道，夏天里，有个喷泉群魔乱舞，而一到冬天，则三天两头，干脆发射升空不见踪影。有人说，你算什么东西，拿这些人说事！和他们比，我当然狗屁不是，但今天的这座城市和他们时代的那座城相比，不也同样不算什么东西、甚至狗屁不是吗？如果生在那个时候，我愿意为他们牵马、提鞋，像李白，挥金如土，他不会吝啬到不给足我饭钱，而晚上，我可以回到自己的茅屋，一边吃肉夹馍，一边看长安城上空的繁星。

这当然是痴人说梦，回到当下吧，从小镇来，做这座城市的土鳖。我当然知道，说城市的坏话只能显示自己的狭隘和坐井观天，雾霾覆盖下的城市，一定是更丰富万象的存在，自然也一定有动人斑斓的生活。那么肤施小镇，一定也可以有一条小路延伸到这里，从而，又有一个新的天地。是的，土鳖有点太难听，我给自己娶了个网络名儿：长安蜗牛，只为在城里提醒自己，回到小镇，就自动作废；分裂而统一，我能很平和地做得到吗？而我写字的居所自然就叫长安蜗牛居了，我在这个居处，真实地养过一个蜗牛，它选择在冬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爬行到盆景的高处，像一个高僧一样坐化，完成涅槃；它背过的小房子还在，在晴朗的夜晚也许还可以收集一星天上的星光，从而像我居所的一个小小光源。是的，于这座雾霾笼罩的大城，我只是一个渺小的蜗牛；我希望自己还能慢下来而不乱节奏，背着小镇的房子，按自己的步伐，安静而不为人知地爬行；而蜗牛居，也能安静地，在大城中闪亮一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