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施小镇（寒露号）

1、精神病科

    大夫容许两个人可以同时进入诊室，给一个人诊断，另一个旁观。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的面貌让我心里一惊：面色蜡黄，两眼无神，且披头散发；她一说话更吓我一跳！细而怪异，像是从什么缝隙挤出来的，关键是，她说话时一点表情都没有，根本不像是在回答大夫的提问，完全似在自言自语；比这更恐怖的是，她会无端地笑，笑的声音让人起鸡皮疙瘩！我绝不是在丑化一个病人，我还没有那么缺德。陪她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说她有时会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并且喜怒无常。听叙述，与我惟独相同的是失眠，我后悔挂了这个号，我想我怎么也不是那样的病人，我甚至想赶快逃离，但最终我选择留下来，不是相信我可能有这种病，而是好奇。大夫看出了我的惊惧，把我引到一台电脑前，我的任务是要回答200道选择题。我匆匆地选择，那些问题对我而言，肤浅而乏味，只有一道题我有点说谎：问我是不是对异性没有兴趣？呵呵，怎么会呢！检测完毕，我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但是说我有强迫症，并且轻度抑郁。我相信所有在这里答题的人没有一个结果会是完全正常，我告诉大夫，我就是失眠，再什么毛病都没有！大夫当然还是开了药，他们病人见得多了，一副颇自信的样子，处方就扔过来。可怜的那个女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或者，你是遭遇了什么不幸，变得精神失常？在这里，你会得到福音吗？而我，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就是失眠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就诊？

2、怎样才算正常人

    我确信我是有心理疾病的，我爱一个人独处，爱胡思乱想，讨厌社交，有时，还有一点点洁癖、自闭和偏执。但我不知道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就是健康的心态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有一点疾病。我想，人正是多种多样，世界才多姿多彩。我不知道为什么把喜安静独处当作一种病？我坚信一个不爱和自己独处、对话的人一定是一个肤浅乏味耐不住寂寞的平庸之辈。喜欢独处的人，才有可能内心丰富，善于内省，更加完善。抑郁症是一种严重的病，但忧郁却有可能是因为不流俗，活出自我的表现。一个健康的人可以是乐观、积极、进取的人，一个优秀的人则可能是悲观、忌俗、沉默寡言的人。如果心理健康就是让人成为一头快乐的猪，还不如病着做一个痛苦的哲人。一个人活在世上，没心没肺，可能是境界，也可能只是行尸走肉。我要驱赶的是我内心的狭隘和生活积攒下的阴郁，我要接纳的是阳光，而不是凡俗之气。用200道选择题检测一个人的心理，这是极肤浅的做法，人心万象，人心是一个宇宙，区区几个流俗的问题怎么可能探测到一个人内心的风暴？因此，这个收费不菲的病理检查，可靠性是大可置疑的！但这还是高级医院的做法，我想，去这里看病只是乱求医想侥幸获得安慰罢了。

3、红花白蝶

    我养了一盆花，叫不起名字，花正在次第开放，隔几天绽放一朵，开得特别好看，赏心悦目。每当发现开了一朵的时候，心情会大好，好像受到鼓舞，一整天都精神振作；如果一连开了两朵，更是惊喜，仿佛看到了一种好兆头似的，生活都变得美好起来。但是非常奇怪，花的叶子却蔫头耷脑。有一次我给花浇水时，偶然发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上，落满了细细的白色的小颗粒，我很快猜到，那应该是虫卵，叶子没有精神的原因大概正源于此。我用杀虫剂喷洒，半天过后，不见了白色颗粒，花朵也跟着中毒枯萎。可是，没过几天，我发现另一朵花苞上，又落满了可恶的虫卵，这一次，我用剪刀连根端掉。花朵还在开，而且开得非常艳丽，叶子却还是耷拉着。我很是惊异，那只产卵的坏家伙藏在哪里呢？食物是什么？怎么会产下那么多的颗粒？我细细排查了整个花盆，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同样惊异，一棵遭受病虫侵袭的植物，何以能够排除虫害，不管不顾，一朵接一朵地开花？我把花盆搬到阳光充沛的窗口，我在想，有一天，那个虫子，会不会长出翅膀，化成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舞在花朵上方呢？

4、窗下秋虫

    中秋节过后，天气就一天天凉下去了。我家窗户下的草坪上，秋虫彻夜在鸣叫，但我能听出来，叫声一天比一天凉薄。初秋是起劲的，叫得又快又尖锐，少年不识愁滋味；到了中秋，声音就开始放缓，咋一个愁字了得；及至晚秋，叫声变得微弱，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等到某一晚，再也听不到了鸣叫，不用问，北风开始摇响窗棂，冬天就携带着寒冷降临了。

    每天晚上醒来，我的耳边就是秋虫的叫声，从后半夜一直到凌晨，一刻也不停息，好像睡眠时均匀的呼吸。我在想，它是醒着的吗？如果醒着，难道就不累吗？那么长时间就不进食物吗？它不停地鸣叫是在表达什么？求偶，倾诉，还是歌唱？或者，它只是嗓子痒痒？以前，楼前是一大片草坪，秋天的时候，万虫合唱，一派奏鸣交响，后来，一大半被改建成牡丹园，就只剩下零星的虫鸣。这让我猜到，蛐蛐只是生活在草丛里的，它的食物是草叶上的露珠，也因此，它的叫声才那样纯净透明，一尘不染。白露的时候，露珠还带着夏日的余温，所以，蛐蛐的叫声热烈明快，等到寒露，露珠自然接通了深秋的气息，叫声便清凉而有愁绪。

    我知道，我窗下鸣叫的蛐蛐，一定不是去年的那只，但一年一年，仿佛故友还魂。庄子说夏虫不可与冰，但那虫何以有冰凉的声音？我愿意相信，有一只蛐蛐，它的鸣叫，从热烈，到舒缓，到微弱，有过轻狂，有过哀愁，有过思念，到后来却并不哀怨，好像洞悉了自己的命运，也了然了生命的奥秘，因此在一个深秋而落叶飘飞的夜晚安然地歌尽而亡。它没有见过春花，却能从秋月里遥想到春天的繁盛；它也没见过雪花，却会在漫天的雪花中还魂于一颗草叶，一粒土尘，由此把记忆捎给第二年唱起歌的新虫。

    我的窗下，会不会就有这么一只？

5、社交恐惧症

    方才知道，竟然有一种病叫社交恐惧症。我原以为，这是性格的原因，却也被认为是病，更让我意外的是，这种病竟然可以吃药医治！如果一个人讨厌社交，吃几片药，就变得喜欢社交了，这是不是有点扯淡？但是白字黑字，在药盒子上写得明明白白。

    我不喜欢社交，是因为我性格内向，是因为我觉得没意思，浪费时间，是因为我一个人待着就可以很充实。我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逢场作戏，而社交需要寒暄，需要照顾别人的情绪和喜好，不如一个人自在。这是病吗？

    可是，大夫就给我开了这样的药。

    我知道自闭症是一种病，要说我有一点自闭我倒承认。可是，社交有什么好呢？有的人八面玲珑，朋友满天下，我虽然觉得也好，但是如果是我，会觉得太累，很没意思。我很佩服，有的人特别健谈，和什么人都有话说，但是我也怀疑，他真的言而由衷吗？如果不是，那岂不无聊？但我也不喜欢自己，和人搭讪几句，就无话可说，尴尬且乏味。

    遇到投机的人怎么办？我原以为我还算看过几本书，不至于太浅薄。但是一旦聊起天来，发现腹中空空，说的话既无见识，又没趣味，就很丧气。如果遇到一个美女，就更加懊恼。便觉得，还是会说话的好。只要不油腔滑调，巧言令色，侃侃而谈，也是一种魅力。但这是能够学来的吗？如果没有渊博学识，没有丰富的阅历，没有机智的幽默，光会庸俗地街谈巷议，那还是不如哑巴着好。

    人活在世上，固然需要社交，但如果出于功利的考虑，那社交也不算美好。如果我果真有社交恐惧症，我希望是我平时实在遇不到合适的社交对象，而我自己，又多么耽于自己的内心。如果真要治疗这个病，我希望是能我从狭隘中走出来，走向大自然，走向开阔的世界，而不仅仅是人群。

6、扁虫子

    中秋一过，就会有一种身子扁扁的甲壳虫在窗玻璃上到处乱爬，我猜它是在寻找温暖之地，晒晒太阳，或者钻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夜晚，室外凉呢！我很讨厌这虫子的模样，爬起来张牙舞爪，形状丑陋。最可恶的是，它会排出一种奇臭的液体，让人恶心。小时候，我们爬上树摘杜梨吃，这种丑八怪常会不经意间爬到身上，排出一股臭液，好像抢占了它们的食物，专门来攻击。有时它还会爬到脖子上，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小的时候，不太在乎这个，伸手一抹，就把它扔了出去，然后，坐在杜梨树上继续吃，直到吃到牙齿软了为止。

    今天，我就在窗户边看见了一只，可笑的是，它仰面八叉躺着，浑身挣扎，四足乱蹬，就是翻不过身来。要是小时候，我会看它的笑话，让它好好在那里费半天劲，但是现在，我看着有点可怜，就找了一根细柴棍帮它翻过身来。它大概飞不远，但是会飞的，于是赶紧就飞落下去。我知道这种虫子，再活不了几天，等不到霜降，就一只也看不到了。每年从窗户的角落里，都会发现它们的尸体，那臭味，却再也排不出来了。

7、另一座教堂

    我去火葬场送别过逝者，也去监狱探望过亲戚。这两个地方都让人伤感，谁都知道，火葬场既收容颐享天年的老者，也收留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可是，平时，谁会这样想呢？人最终是要归零的，不论王侯将相，抑或贱民下人，一旦通知到那边去，手头的一切就都得放下，不管你情愿不情愿。每一次送别回来，我都会超脱许多，争什么呢？柴米油盐的日子就是最好的生活。监狱我也参观过，有时觉得还不如火葬场，人嘎嘣一下没了也就没了，来世再活，最生不如死的是，有一口气，却没有了自由。以前不论多么耀武扬威，光鲜亮丽，一旦到了监狱，就成了脱毛公鸡，没了一点人样子。看了监狱会觉得，人还是不要干坏事，缺德的人迟早要受惩罚。去得最多的还是医院，不光自己看病，有时也探望亲友。医院是介于监狱和火葬场的地方，是另一种教堂，上帝在这里对每一个人上教育课，人不光要爱自己、爱别人、爱人世，也要爱上帝，从医院领悟多少，在人世的生活就会幸福多少。有的人从医院就走了，但是如果爱上帝的话，这也是一种可以安然接受的归宿。我相信多数人从医院回来，会更爱人生，更加坚定和安静，像经历了一次重大考验，又回到了可以安然享受的人群生活之中；如果一无所获回来，那才是真正的弃儿。健康地活着，又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呢？

8、处方不变

    按照指定的时间，我又去了那个诊室，虽然，我其实并不抱多少希望，在没有找到更加可以信任的治疗办法时，我觉得我应该坚持，算碰运气，也算是对自己负责。之前的三个周，我基本贯彻了医生的要求，唯独的一次违规是，因为遇到了真正算得上朋友的相聚，喝了少量的酒。但是，治疗几乎可以说毫无效果，不过，医生之前是告诉过我的：不要指望短时间就见效。那么，就再去几次吧。

    挂号，排队，楼道里，黑压压坐着一堆人，都是一副默然的、仿佛可以任人宰割的表情。这里，见不到美女，也没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就是海枯石烂的等待，好在现在有了智能手机，让等待有了较好的秩序。我站在一个墙角，等着广播叫号，那个声音，疙里疙瘩，虽然是女声，但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三个字的机械组合。如果生活中遇到这么一位女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定会认为她应该去精神病科，但不幸的是，现在，站在这个科门外的，是我。

    总算进了门，还是上次那个医生，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就开始开药。我对她讲，我只是失眠，并非抑郁症，她查了一下电脑，只对我说了一句：不止是失眠！更让我意外的是，开的药和上次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我告诉她，吃了药没有效果，她不听解释，非常自信而坚定地把处方给我：再吃两个周再说！我就纳闷儿，如果是这样，她上一次开一个月的药不就好了，干嘛非要分两次开一样的处方？为了让我受麻烦，考验我对她的信任吗？我还在迟疑，下一个患者已经进来了。

    出了门，想了想，我还是没有扔掉处方，而是排了长队，取了药。跟医生作对，会有什么好呢？

    刚好到了中午，我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面馆，美美地吃了一碗面。觉睡不好，饭要吃好！

9、小酌

    我不懂得，为什么一旦服药，就要禁酒？没有酒，生活还有什么滋味！我当然算不得酒鬼，更算不得酒的知音，并且早已不胜酒力，但这不妨碍我喜欢酒，喜欢饮酒的人，就是酒鬼，只要他不纠缠我，我看着也喜欢。酒，大概是人间最美的饮料，因为酒，每个人都有了一条通往神仙的自由之路。

    我知道，我喜欢酒，只是一点文人情怀。那些诗文里的酒意，曾经醉倒过我，因此，我的身体里，产生了亲和酒的因子。我曾经酩酊大醉过，纵情欢歌、畅饮达旦过，我也沽酒自饮，借酒消愁，黯然伤神过，不论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在酒里，一切都会变得释然。现在，我只爱小酌，三五良友，或独自一人，三五杯酒，人生，或可风轻云淡。

    我知道，有的人酒里，是一座江山，有的人酒里，是红粉佳人，有的人酒里，是千重机关，有的人酒里，却只是自己。但酒于我，只是书生之爱，有酒相伴，书可以读得入神，文章可以写得有味。江山可能沦陷，美人容易老去，而酒，却可以相伴一生，不论荣华富贵，抑或贫困潦倒，得意时金樽美酒，失意时浊酒一杯。

    一个人的血液里如果没有酒，那是多么干净纯粹，但我很同情他，几乎遭遇了人生不完整的缺憾。一个血管里有酒的男人，他又是有罪的，他如果没有伤害过女人，没有伤害过生活，就一定伤害过自己。爱，就是一种伤害，不论是爱人，还是爱人生。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有必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当酒成为禁忌，你，就成为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