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第五期七首

 

 

长安拾叶

 

我叫你太乙山，隔着一池碧水

前世我是樵夫，伐薪烧炭

修得今世长安一名书生

只为来到这里，一遇红叶

 

天上掉下的妹妹

我该唤你樊素，还是小蛮

在掌心，在线装的书卷

在我贴胸的长衫

 

从此我青灯白卷

多了添香红袖

从此我才思泉涌

骑马在长安，纶巾羽扇

 

不要笑我的醉面绯颜

在太乙山，饮太白酒

哪个红叶酥手，可与我相牵

翩翩化蝶

 

长安，终南一梦

 

没有马，也没有毛驴

去翠华山，我乘车

沿高速公路

时人已熟走终南捷径

 

山巅一寺，僧人也许去采药

柴门虚掩。我不是来寻访隐者

只独坐，静看岭上

闲云渐远，红叶卓然

 

山下，碧溪绕舍，柿树挂灯

自报从长安来，一名书生

花一百元，可摘菜洗米

下厨做饭。围坐共饮家酿

一只花猫求鱼，缠绕膝前

 

我非及第，亦未谪迁

只想一觉睡忘，到天亮

从此不再城里失眠

不料半夜即清醒

一两声远吠空旷

三五粒星子近窗

 

长安之冬

 

洋洋洒洒的雪

狂放不羁的雪

倾泻而下醉了的

雪

 

搬倒五千年酒坛

打翻玉液琼浆的杯盏

诗的蝴蝶

飞满盛唐的天空

 

长安之雪

铺开素笺

城墙围砚

华清池研磨

挥起大雁塔之笔

书写山河日月

一个飞白

扫倒秦陵千军万马

钟楼之印，在乾坤之间

訇然落定

 

那个醉倒的人

已成华山

长统靴溅起的雪

还在落

落

落

 

布 谷

 

布谷，我知道它还叫杜鹃

或者杜宇

据说前世是一个好心的皇帝

但我觉得皇帝没有这样纯净的嗓音

它该是鸟中的平民诗人

一介布衣，心系谷物

深山里，我听到过它朗诵的诗歌

阳光般单纯明净

整个山都因此变得宁静

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得

山村吉祥，五谷丰登

 

有人说它是一个粗心的妈妈

会把蛋生在别人的巢里

但这又有什么，诗人也会把自己的作品

寄托给刊物，然后发表

也有人说它把自己的身体倒挂在树枝

声声啼血

是的，每一首作品怎能不是心血之作

那啼声，或许是“不公，不公”

几千年，有关谷物和农民，还有什么词语

更加忧伤和深情

 

那天，我一个人走路

忽然听到了远山中的布谷

觉得胸口电了一下

眼里，竟然涌上泪花

 

山中听蝉

 

不在窗前的高树上

也不在山坡的电线杆上

在山谷中，在树林子里

整座山，就这一只蝉的鸣响

清远，嘹亮，不掺一丝杂音

 

我猜它栖落的树

该是一棵瘦瘦的白杨

高洁，修长，像翩翩书生或者谦谦君子

树下，一缕清泉悄无声息地流淌

狐狸越过林间小径，兔子奔跑过山冈

一只鸟飞过，但不鸣叫

只把一片洁白的羽毛丢在一簇花旁

那花，正在散发着淡淡的暗香

 

但是，蝉沉浸在自己的叫声里

一无所知。我猜它正在心无旁骛地

诵经——那该是金刚经，或者心经

要么是专注地为自己赶制一件

衣裳——那该是金缕玉衣，或者飘然的袈裟

当蝉声停止，整座山沉静

我想那蝉，悄悄坐化

 

这么多年，我听惯了城里的蝉

粗糙，聒噪，满耳“热死了，热死了——”

或者“烦死了，烦死了——”

现在，我坐在山中的一片树荫下

听蝉，像变成了一个出家的和尚

 

对面山冈的树

 

在冬天，我常常会坐在窗前

看对面山冈的一片树林

瘦瘦的树干

山呈黛色，而树木是灰白色

从远处望去，像一群倾斜着身子的纤夫

正费力地把什么运过山冈

——那该是一件体量巨大而沉重的物品

比如人间

 

有一次我晚上醒来

月辉下，看见的树木

端庄肃穆，像一群诵经的僧人

还有一次，是在雪后

那一片树，庄严地站立

在纤尘不染的蓝天下，像一群圣洁的信徒

 

我在一个周末走进树林

一阵阵清冷的风掠过树顶

我似乎能感到它们安静的呼吸

和内心执着的坚定

当我走到山顶，砰然惊心

我看见对面山冈上

是近乎同样的一片树林

原来这是一群行者

它们的队伍，一定走到了

更远的山冈

 

夜鸣鸟

 

在一片墓地，还是一座山冈

夜鸣鸟是谁的闹钟

深夜，当我醒来

我听见它的叫声，悠远却又清晰

有点哀怨，却又平静

像独自反刍命运，又像在安静地抚慰

自己的伤口

夜鸣鸟是一缕掠过山冈的清风

夜月下一湾轻声的清泉

或者，竟是一个素衣女子的魂

倘若有前世，夜鸣鸟

是一件雪白的瓷器，一块薄冰

一朵白莲花，一枚印花布衣上的洁白衣扣

还是一个单纯的民女

倘若有来生，夜鸣鸟

会是一片雪，一只白狐

一把琴，一缕清风中的暗香

还是另一个素面柔肠的女子

夜鸣鸟，如果是这些

你为什么深夜把我叫醒

把人间的深浅，世事的凉薄叫在我身边

让亮光光的月亮

照得一个书生失眠的床榻

苍白 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