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鸣鸟

 

 

 

风在夜晚搬运什么

 

必有一些事物在高处

必有一些事情不为人知

 

深夜，当高空掠过风

月落星稀，万物安息

我是这个时候意外醒来

还是谁特意为我走漏风声

 

必有一些活动与人无干

必有一些秘密隐于天地

 

风在搬运什么

又运往哪里

为什么要选择深夜

为什么要让我听见

 

我止于听见

对于穿过头顶的风

接近无知，我最好什么也不说

最好说出我的沉默

 

从此耳聪

或者失聪

总之不可能和以前一样

 

高处的风声

 

今天起，我要原谅

伤害过我的人，再深的冬天都会过去

还有什么？今天起

对讨厌我的人，也抱以微笑

我下楼取一瓶牛奶，并随手扔掉

一周的垃圾，在垃圾箱里打捞的老人

冲我一笑，有一丝得到馈赠的感激

这让我羞愧。桃花含苞待放

春天正走在路上，送牛奶的人

已只剩下背影

 

今天起，我要放下仇恨

对我讨厌的人，也报以微笑

花朵里的毒，身体里的黑暗

一切都会在春风里稀释，超度

今天起，做一只蜜蜂

追随蓝天和蜜，并把腹中的那根刺

化成舍利

也许能有一天，安静地

我听到了高处的

风声

 

鸟翅之音

 

我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十二分

大概这个时辰，我曾多次醒来

辗转，聆听，打呵欠

窗外一片漆黑，寂静

然后又不知不觉睡去

 

但这一次，我听见一只鸟

拍动翅膀凌空飞过

清晰，短促，像是从一棵树

到另一棵树，再无声响

像是谁的一次梦游

或者呓语

 

我确信，这里有某种深意

比如一次彻悟

比如一个神启

一棵树，从此承担了某种使命

一枚果实，从此裹藏起秘密

一只虫子，从此要去飞翔

 

黑夜，被撕开一个缺口

不再能完全闭合

好像有一缕微光，从窗户投射进来

但没有找到我

 

一枚树叶独自去了高处

 

初冬的黄昏，北方

草木衰败殆尽，黛色的山

把日落后的寒冷洒在

小区的空中和落叶铺满的路上

鸟都归巢，灯火还没有亮起

身边走过的人，面色沉默

这个时候，我看见一棵悬铃木

树叶正吧嗒、吧嗒掉落

 

可是有一片，却独自去了高处

安静地，像一只灰鸟

它飞走后，小区的灯次第缓缓亮起

树上挂满了哑默的铃铛，沉静入夜色

它承载着人间的讯息，去了哪里

当雪花纷纷飘起，会不会是因为它

当来年的树叶争相吐翠，也是不是它

摇响了满树铃铛

 

夜鸣鸟

 

在一片墓地，还是一座山冈

夜鸣鸟是谁的闹钟

深夜，当我醒来

我听见它的叫声，悠远却又清晰

有点哀怨，却又平静

像独自反刍命运，又像在安静地抚慰

自己的伤口

夜鸣鸟是一缕掠过山冈的清风

夜月下一湾铃声的清泉

或者，竟是一个素衣女子的魂

 

倘若有前世，夜鸣鸟

是一件雪白的瓷器，一块薄冰

一朵白莲花，一枚印花布衣上的洁白衣扣

还是一个单纯的民女？

倘若有来生，夜鸣鸟

会是一片雪，一只白狐

一把琴，一缕清风中的暗香

还是另一个素面柔肠的女子？

 

夜鸣鸟，如果是这些

你为什么深夜把我叫醒？

把人间的深浅，世事的凉薄叫在我身边

让亮光光的月亮

照得一个书生失眠的床榻

苍白，寂寞

 

人为什么没能生出翅膀

 

早春，悄然而至的细雨

让一座山妩媚，一条小路柔软

湿润。雨后新晴，大地敞亮

已看不到悄然而去细雨的背影

留下草叶和泥土的香

 

在山顶，一只虫子用雨丝般的细线

把自己悬挂在两棵树之间

阳光透明，没有一丝风。整座山

巨大的安静

 

夜晚，它会不会收起丝线

独自栖息在一片树叶

万籁俱静，仰望星空？

 

因为喧嚣

人，没能生出翅膀

 

人，都走在去殡仪馆的路上

 

朋友的母亲去世

要去西安三兆殡仪馆吊唁

我住北郊

殡仪馆在南郊

 

一大早，我就起来赶路

其实，我可以穿城而过

这样就能经过市图书馆、安远门

和平影剧院、钟楼，再往南

路过碑林、曲江

顺路还可以望一眼书院门、建筑科技大

但为了赶时间，我们选择走绕城高速

一路上，风驰电掣

只看见黑色的柏油路面

和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

到了以后，才发现时间还早

 

其实，去殡仪馆时

不必急着赶路

这样能够多看看

沿途的风景

 

从殡仪馆回来

 

天堂的门，还是地狱的入口

在殡仪馆，高过灵柩的泣雨

打湿低过人群的白色花朵

白色的泪滴，汇聚人心的凉薄

那些纸花，白色的鸽子

是迎接的信使，还是告别的放飞

 

在殡仪馆，一滴眼泪

胜过一场阴雨

一朵花的白

比一个冬天漫长

这是挥手的站台，还是新的客舍

是永远的寂灭，还是

新生

 

从殡仪馆回来

有点像劫后余生

从殡仪馆回来

更觉得天地间的孤单

从此，我带着死亡的讯息

从此，我要和生活和解

弹奏命运的琴弦

 

可是，从殡仪馆回来

这真的可能吗？

 

世界有些不可思议

 

我没有被克隆，

我儿子也和我只有几分相像。

但在街道，有一个人从身边擦过，

卷发，戴眼镜，腋下也夹着两本书，

甚至衣服都有些相像。

我急忙转身时，他也正惊愕地回头看我。

 

这让我有些慌乱和恍惚：

世界上哪里还有另外一个我？

或者，我难道作为另外一个人活着？

我在比如唐朝的长安街慢慢走过？

许多年后，我又会幽灵般地出现在

地球的某个地方？

 

我是怎样一个人

 

戴眼镜，穿耐脏的牛仔裤

袜子偶尔有洞

白发还少，皱纹已多

牙齿拔掉一个、坏了两个

见人微笑、点头、握手

说天气，问忙不忙

常记不住人名字

 

多半时间沉默寡言

耐心看砖头厚的书

写一些分行文字

或者一个人貌似忧国忧民地走路

有时三五人凑地摊，说段子，谈女人

挽起袖子，仰头喝酒

 

知道麻将打法，摸不来牌

会炒菜，但不会炒股

也打羽毛球，据说水平有点臭

没听说有女人喜欢

和儿子称兄道弟、不分大小

 

睡前一般不喝茶

有时会失眠，折磨枕头

睡在半夜有时磨牙，说胡话

手舞足蹈，仰面八叉

 

我是怎样变成酒囊饭袋的

第一天，看望父母
老人激动，话多
说着说着就多喝了

第二天，回家
和家人团聚
不知不觉就有点多了

第三天，招待上级
领导说我这一年干得辛苦
自然要多喝几杯

第四天，和老同学见面
东拉西扯，说到半夜
早已半醉半醒

第五天，见一个女客户
对方频繁地一饮而尽
我要推辞，就会不像一个男人

第六天，一个人坐着
思前想后，百感交集
喝醉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第七天，想着再也不能喝了
吃饭吧，但菜上来就觉得缺点什么
唉——，都四十岁了，喝吧

 

雪中，熊样

 

我要穿厚些，再厚些

像一只企鹅，不，还不够

要像一只熊，一只看上去笨拙的熊

不光是怕冷，有的冷不会因为穿厚

就得到温暖

穿厚，更是想让自己

慢下来，换个姿势

 

是的，慢下来

这么多年，世事纷扰如雪

我被挟裹着

失去了自己的节奏

现在，我要慢下来

静看一场大雪的纸币飞舞

以一只熊的憨态和坚定的步履

在雪中赶路

 

我知道有一匹马

 

我爱的马，在风里

有长长的鬃

我爱的马，眼神忧郁

一天比一天消瘦

 

我爱的马，一声不响

在一棵金黄的树边，低着头

我爱的马，不仅失去了马群

还失去了草原

 

我知道，有这么一匹马

在等我，拥抱脖颈

在长安，我看见一匹马

它只抬头，远远地

看了我一眼

 

一罐清水

 

怀抱一罐清水

在世间行走

 

清澈见底的水

比镜子亮

比天蓝

 

在罐口

我照我的面影

照我的良心

 

一罐清水

伴我在尘世中赶路

提醒我不要

行色匆匆

并时时抖落风尘

一罐清水

照着我清瘦的身影

 

一罐清水，伴我一生

在入葬前，请用它沐浴我

全身全心

 

四十岁

 

我已开始喜欢秋天

沉静，辽阔，安详

千里长风，万里黄叶

只一身，站在高岸

 

休说不惑

我寻找的我自己还在哪里？

但我已安于一座小镇

不大的天空

不多的人

一枕闲书

 

说什么呢？我已把自己弄成

一副眼镜，几条鱼尾纹

那个忧郁的青年，他曾经是我吗？

父母还在视作孩子

孩子却开始搂我的肩膀

一滴蜜，我要小心翼翼珍存

 

四十岁，我把自己吓了一跳

但很快归于平静

一切来的，都将归去

一切归去的，都将再来

 

在凤城四路上走

 

一个人在凤城四路上走

不停，一直走

有那么一瞬

觉得像电脑监狱里的逃犯

 

此前，我曾在城墙里走

也是一直不停

我原以为只是为了走出围城

 

风在空中旋转一片落叶

有点虐待的意味

我怎么能

走出风

 

一辆卡车呼啸而过

像从我身体里挣脱的

野兽

 

忙

 

陀螺说：时间是宿命的鞭子

蚂蚁说：不是所有人都想瘦身

蜗牛说：总算有自己的房子

毛毛虫说：我有一个梦想

蜜蜂说：春天在行进的路上

 

落叶说：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雪花说：飞翔，不一定要有翅膀

河流说：逝者如斯

风说：人生过往，多半无声

大地说：忙吧，万物同归

 

有一天，我倒在工作台上

众人指着我的尸体说：活该！工作狂！

我梦见了陀螺、蚂蚁、蜗牛、毛毛虫、蜜蜂

但是我没有梦见大地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圆球，上面爬满了蠕动的人影

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