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女

 

我在小区里碰见她

拿着树枝，鞭抽一棵小树

她独自得意地发出笑声

脸上的污渍，让笑中的牙齿

发出寒光

我在上班路上看见她

从耳朵上，提着一只挣扎的花猫

像骄傲地提着一只猎物

 

我还听说，她寻找着踩蚂蚁

逮昆虫，专门在人面前分尸

并掐死了邻居家的一只宠物狗

她披着落满尘垢和枯草的头发

走到哪里，孩子一哄而散

 

她其实就住在我家斜对面的楼上

我曾在深夜，多次听到过她异质的哭声

有一个月夜，几个人在窗外厉声追逐喊打

脚步粗重急迫，起初我以为进来了小偷

随之，我听到狂野叛逆的反抗和叫喊

我猜测，那是小区的保安在追赶

第二天，我看见了俱乐部嶙峋破碎的玻璃窗

 

后来很长时间不见疯女，突然有一天

我惊讶地发现，她安静地低着头

专心地扫着小区的落叶

问人，说物业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

她让所有人意外地干得出色

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干净

整个小区都变得安静

 

 

负一层女人

 

她安静地拖楼道，不厌其烦

遇见过来的人，赶紧低下头让开

她不敲门，默默走进来

不看其它地方

只侍弄盆花，小心翼翼地浇了水

然后关上门，不留声响

 

在厕所入口，有她的一间办公室

没有窗户，有一盏黄灯泡

从庞杂的管道中伸出头

房间堆放着拖把，抹布

塑料桶和一张破旧的木椅

还有一只听见响声看不见的钟表

 

有一次在电梯口碰见她

迟疑了一下，在我后面走进来

按了负一层，她拢了拢头发

眼睛看向角落

快半年了，我始终没和她

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

她去负一层干啥

 

吊嗓子的男人

 

公鸡站在村头啼雪，像个王子

村庄静谧，树枝簌簌落雪

羊在夕阳里归家，日子安详

尘世，温暖的栅栏

 

旷野里的狼，孤独的王匪

内心接通闪电

月下的狐狸，妩媚的公主

精通巫术，一朵罂粟悄悄开放

 

不一定能做赤兔 的卢

壮怀激烈，踏雪跃溪

但可以来到王粲墓前

仰首，一吐胸中的闷气

 

有的鸟儿百转千回

在溪涧，在幽林

为什么有的却

一生哑默，只有一掠而过的背影

 

某日，路过一个公园

听见一个男人躲在树林

练习发声

像在认真地调试一架乐器

 

晨练的人

 

一个人梗着脖子使劲往外揪，像一只饥饿的鹅

一个人立起双掌围着一棵树转圈，像中了巫术

一个人左手嘭嘭拍着皮球，像老顽童

一个人踩在转筒上，像实验室里宿命的白鼠

一个人不停打自己的脑袋，像非常懊悔

一个人一遍遍拍自己的屁股，像有洁癖

一个人捶胸顿足，像做错了事追悔莫及

一个人对着天一遍遍长啸，像壮志未酬

一个人一边走路一边独自鼓掌，像听了谁的讲话

一个人闭着眼双手叉腰肌，像做着悠长的回忆

一个人弯腰一次一次把头探过双腿之间，像另眼看世界

一个人原地小跑喊着口号，像晨练的总指挥

 

只有一个人在深秋里一丝不挂

站着一动不动，像在做梦

又像个个傻子

他是小广场的雕塑

分不清朝阳和夕阳

 

打呼噜的人

 

他应该去伐木场

现在，却把自己伐倒在床上

他应该横睡在当阳桥畔

或者野猪林，而不该是

我的隔壁

 

黑暗中收集雷声的人

体内储存了多少炸药

异乡的彪形大汉

在哪里找到了酒肆

搬出了多少老坛

午夜的城市已经酣睡

只剩这架高分贝的乐器

 

多少年了

我已不知道自己的梦想

多少年了

我从未在梦中从温软的床上

掉落

 

对铺的女人

 

先想到火烈鸟，又想到红嘴鸭

坐在我对铺的女人，她的肩包

像一只硕大的红蝶

 

她手机的按钮和火车同时启动

她的声音，一会搅乱鹅群

一会儿驱赶下蛋的母鸡

 

她乘火车，好像只为了找一个

打电话的地方

她应该去拉面，能扯 一百公里长

她如果不是煲电话而是煲粥

够一火车人的晚餐

 

她让我忘了自己会说话

像扔在床角黑着脸的一枚

沉默的哑弹

 

我一直琢磨，她在给谁通话

莫非是火车驾驶员

因为列车飞越平原 穿山越岭

好像越跑越欢

 

自带月亮的黑人

他的身上，有点汗味
但没有香水味
他抱着一卷发黄的书
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他就坐在我的身边
像一块沉默的炭黑
他的衣服如书页皱皱巴巴
牛仔裤上还印有一斑书名大小的污渍

他吃饭时头也不抬
眼睛钉在书上
竟然还有这样好看的书
还有这样爱书的书虫

他把书反扣在桌上
抱起饭盒舔了又舔
这时，他才瞥了我一眼
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这是西安的一片排挡
中秋节的夜晚，天上看不见满月
独在异乡，他自带着一个月亮
他冲我的一笑
像洁净的月光

 

光脑门教授

 

我喜欢教授的光脑门

比别的光头，它更像光源

我见到的其他人其实只是秃子

数得见的几根乱发，飘逸的思想

不是风的形状

形而上，也形而下

 

我喜欢教授酒瓶底的眼镜

一圈一圈深不见底

这让他的眉飞色舞，更引人入胜

其他时间他好像都在绘声绘色自言自语

直到停下来，从眼镜上沿发射出锐利的探问的光

 

我还喜欢他的漫无边际

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站在讲台上

他西服的一颗扣子，什么时间

已跟着他的思维跑丢了

另一颗又做好了飞翔的姿态

他的西服

有点皱皱巴巴甚至有点脏

绝不像官员的笔挺和一本正经

可是我有点难过

我不止一次给我不喜欢的官员提过包

却从来没给我喜欢的教授提过鞋

 

胖 子

 

他应该躲在房子里练相扑

或者，贴在地板上唱呼噜赞歌

但是，现在他提着大太阳

气壮如牛地横穿街道

 

他让我身体的热量骤减

让擦过身边的女人个个苗条，冰清玉洁

从明天起，我要吃素食

对肉的香味生厌

从明天起，我要学熊猫

怀抱绿色植物

安静地听山风清泉

 

或者，去开冷饮店

卖绿茶，在太阳伞下摇蒲扇

把雪糕，冰激凌，酸梅汤，冰镇矿泉水

藏在快速旋转电扇下面的冰柜里

顺手就能够到，任我挑选

 

那个过街的胖子，他空手赤拳

悲壮地穿越街道，但昂首挺胸

让我相信，他要是不高兴

会一下子把狗日的夏天掀翻

 

光 头

 

太阳像追光灯

集束在他的后脑勺

周围的地方渐次暗淡

 

广场沸腾隐形烈焰

是什么让他举步凛然

赴汤蹈火，像一个圣僧

孑然一身

 

我站在一棵树下

误作了菩提

为自己的长发害羞

内心的热，凉不下来

 

人间会沦为不毛之地

寸草不生，只有

头颅

与夏日，在天地之间

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