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的老人

 

佝偻着腰，侧着身子

从门口的坡下

踉踉跄跄挪下来

背后，一只雄鸡引颈而鸣

 

拄着拐杖，低着头

从村前的小桥上

摇摇摆摆移过去

桥下，一弯小溪蜿蜒而过

 

躬下身子，拽着草根

从对面的山坡

晃晃悠悠爬上去

树上，一只松鼠竖尾而望

 

他去的地方

是一畦碧绿的菜地

返回时，他的背上

驮着一捆丰硕的大白菜

 

他颠簸的身子，像轿子

大白菜，或许像他年轻时的媳妇

整个村庄，都在

摇摇晃晃

 

我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一棵树叶落尽的白杨树下

从头到尾，老人都没有看见我

 

人力车夫

 

比嗓子更干渴的

是他的眼睛

奔波在城市里，他渴望

拼命地蹬呀蹬

 

颈上的毛巾，那样亲热

那样幸福地沉重

把汗滴上去

把屈辱擦去

轮子在脚下飞快地旋转

庄稼在心中脆生生地拔节

 

妻儿在扳着手指巴望

老母还在哮喘

胸口前一张一张皱折的钞票

一夜一夜地心疼

一晚一晚地失眠

城市还是那么陌生

面孔一张比一张生疏

楼房一幢比一幢寒冷

道路也越走越挤

越走越窄

 

但他相信车轮旋转的日子

相信车轮上闪出那片光的

吉祥

 

小保姆

 

她怯怯地干着家务

洗奶瓶，换尿布

平静又过早地

像一个母亲

 

春天什么时间

已悄悄来临

学校的读书声

那样清朗又那样辽远

她站在阳台上

慌乱地把泪花花

咽下去

 

婴儿在怀中

甜蜜地呼吸

她一阵阵心疼

“宝贝，你是姐姐的青春”

 

冬天，雪花织了一窗

雪花里望不见娘

别人的衣服再厚

也没有娘亲手絮的棉袄温暖

孩子已发烧几天

孩子的妈妈一直眉头不展

 

一只不经意碰碎的杯子

让她越小心翼翼

越是心跳

大雪小雪

日子一片片飘落

孩子抱在妈妈的怀抱

在家门口挣扎着哭叫

“姐姐走了，今晚又将是

谁家门前的一枚

落叶”

 

老 丐

 

琳琅满目的商品，把他逼在暗处

楼梯的拐弯，一堆瘦的影子

他像磕头机一样重复着一个动作

他紧闭着双眼，像个木偶

他是一堆暗影

是行人脚边的障碍

在我静观的两个小时里

除了一位少妇手中的小孩

回了一次头

 

“做一名乞丐也多么不易!”

他期待着商业大厦玻璃窗

投来的最后一缕光芒

坚守着最后一线希望

我无法知道他跪着背后的故事

就像我无法知道是什么夺去了他的

劳动力

我把一枚硬币郑重地投进空碗

发现他有出奇锐利的耳朵

他告诉我

他听见整个城市正在陷落

整个城市心脏的跳动

像金币碰撞的声音

他攥紧那枚钢币呜呜地说

总有人来粉碎他最后的思想

这样说时

商业大厦的钟闷闷地敲响

 

卖罐馍的下岗工

 

大雪天，雪白的馒头

如在孵的鸡蛋

簇拥在一团雪一样洁白的

棉絮身体下面

 

这是北国的一个小城

早晨八点

所有人上岗的时间

一群刚出笼的馒头

在自行车上匆匆上路

 

雪花亲热地扑过来

雪花也是花朵

向所有的人盛开

不管是不是下岗的人

 

大娘大嫂 大伯大叔

尝一尝

这握金属和铁器的手

用精粉、标准粉

制出的馒头

尝一尝

这干净的、不掺假的食品

你看，它像雪花一样洁白

像下岗人的心一样

 

雪花飘着

长长的雪路，长长的辙痕

不论在哪里，只要流着汗

就觉得踏实

 

自行车铃

隐约传来春天的声音

传来工厂唤归的声音

卖空了的篮子

还散发着中国粮食

特有的芳香

 

火车站的小男孩

 

火车像北方的狼

发出进站时的最后一声长啸

北方的小城，裹在

寒风的衣襟下

 

小男孩的眼睛里

升起黑豆子一样的光亮

 

他相信总会有亲爱的旅客

把吃用未尽的纪念品

从窗口热情地抛给这个城市

他将怀着感念的心情鞠躬拾起

替城市收下这份礼品

 

他小小的身影

沿着铁道奔跑

火车那么长

他那么小

 

最后，他站在火车旁

痴痴地看四散而去的

装在套子里的人群

小男孩臂弯的篮子里

一只干瘪的泡膜饭盒

抖了一抖

又抖了一抖

我再没看见黑豆子的光亮

 

火车像一头困兽

嚎叫着远去，城市

空空荡荡

小男孩在风中的咳嗽

像一只寒鸦

铁轨枯枝一样交错

他却无枝可栖

 

我看见他小小的影子

黑豆子一样

消失在火车站

 

北方的小城

裹在寒风的衣襟下

 

捡煤渣的小女孩

 

冬天的凌晨

谁安排给她的功课

在一堆炉渣上蠕动

我看到她嘴边飘起

轻微的热气

 

她专注地低着头

用一把铁爪一点点探寻

她的手，和铁爪一样

又黑又瘦

一粒未完全燃烧的炭

还蕴藏着多少热量

一个篮子

装了怎样童年的梦想

 

我始终没看见她稚嫩的脸

和也许针一样锋芒的

目光

骨头的冷，血液的热

是什么样的火

让她驱赶了寒冷

并把一个冬天肩起

 

黑水汗脸的人

 

掀动玉米林的人

镰刀的砍斫声传过沟壑的人

在田畔整理起一座小山的人

费了半天时间从地上跪下、爬起、背起的人

在山间的小路上缓缓挪动过来的人

喘气声和脚步声一样沉重的人

现在从我的面前移过，被我看清

黑水汗脸皱纹深深的女人

我看你一眼眼泪就涌了出来

可我寄生在大米白面中没了食欲的嘴巴

不配叫你一声

母亲！

 

掉向山底的人

 

雪刚刚走远，天已放晴

他一个人走了，在一个早晨

麻雀追赶着觅食的时候

他带走了一阵轻微的风

 

其实，他已走上了半坡

就要看见村庄，看见园子里的梨树

但这一次，门前的公鸡没有长鸣

他改变了行走的方向

 

他把车轮子没有抱牢

把刚到手的好日子没有抱牢

他跌倒时，一棵树抖了一抖

一座山抖了一抖

 

他是我的一个舅舅

嘴角的一个酒窝跟我相像

他走后，门前的小河

开始慢慢结冰 封口

 

农 民

 

一块庄稼

我看见田地里

雕塑一样的背脊

一首小儿背唱的古诗

让我心疼得

掉泪

 

问小儿

粮食从哪里来

答曰

汽车拉来

 

今天,还有谁愿意和一块庄稼

交流心情

谁还会对着一个农民泪流满面

此刻，我跪在一片

收割过的田野上

充满田野一样空阔的

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