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姐姐教我画画，一边画一边说：“一个老张头，欠我两个溜溜，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你妈的，三天还就是三天还，我买三根韭菜，他钱了我八分钱……”这样叨咕完，一个怪老头就画出来了。画出来的老头现在想来，模样特别像我后来认识的老韩头。

两只空洞的眼睛，一个乖张的嘴，和一张扭曲的脸，跟半身不遂后遗症的老韩头真的很像。

开始认识老韩头的时候，他拄着拐杖，还骑着三轮自行车到处转。有的时候，还能在大街上打扑克的人群中看见他。后来，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只能拎着小板凳出来坐着晒太阳。这以后，他就不断地跟路过的人说话，有的时候说的是有用的话，更多的时候说的是没用的话。有的时候还特别跟我汇报吉迪爸的行踪。我知道这是因为老韩头太寂寞，太无聊了。理解归理解，这样的话，就不能太答茬，太答茬了，老韩头会变本加厉，毕竟这不是我要支持的行为。

老韩头家里的电视，自从更换成网络电视后，老韩头就开始堵在楼道，要人帮着收拾电视，有一天，他堵住吉迪爸，吉迪爸一脸无奈，说我们家电视都是我老婆弄。吉迪爸说的不夸张，家里的手艺活差不多都是我来做。这下老韩头就把我认住了，天天堵在楼门口，看见我就迫不及待地喊：小杜，我的电视坏了。

老韩头家的电视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改成网络电视，变成两个遥控器，老韩头一会儿这个遥控器，一会儿那个遥控器，总是捣不清楚，三捣两捣就什么也看不成了。还有他家的线路板也老旧了。我去了，先是把他家的电视和机顶盒都关闭，然后把他家的插销使劲按按，再重新打开电视和机顶盒，差不多就OK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老韩头的救命稻草，一天无数次地找我修电视，有的时候，还从一楼爬到三楼，突然出现在我的家里，急得要命地要我去修电视。我也很不耐烦，告诉他以后打电话，千万不要自己上楼叫。那个时候我家的门是要从里面反锁才能关住，常常懒了就顾不上反锁，老韩头来了从来不敲门，直接看门闯入，家里突然看见一张怪恹的脸，着实令人不快。后来，我家专门换了锁，不只为了防老韩头进来，也觉得这样的锁不太安全。

有一次，老韩头家的电视我怎么鼓捣也没整明白，就对他说，这可是技术活，要不你找专业技术人员，要不你就换个新电视吧!

老韩头从哪儿以后，再也没有找我修电视。看来他还是很自尊的。

这个老韩头七十多岁了，半身不遂多年，有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家里有个钟点工，只是中午过来收拾家、做饭。下午就走了。那个钟点工很能干，也很厉害，经常听见她大声地训斥老汉，后来听说，老汉不敢辞了这个钟点工，怕是再找不到这么能干的钟点工了。

吉迪每次见到老韩头都大声地喊：爷爷好！老韩头很高兴，他说孩子这么对他，说明他还能活下去。我也鼓励吉迪一直坚持跟老韩头问好，让老韩头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

可是岁月不饶人，从去年夏天开始，老韩头的身体是每况愈下，有一次我看见老韩头坐在楼道里，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说没事。一会儿自己起来，我估计他起不来，就上楼对吉迪爸说老韩头怕是起不来。吉迪爸说，最好让他自己起来，要不怕他在也起不来了。吉迪爸说是这么说，还是过去看看，正好老韩头的女婿来了。把他弄回屋里。当时真担心老韩头再也不能出来了，没想到，又能在院里看见他。

 只是在院里看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今年春节，我看见老韩头的女儿走在我的前面，很像跑过去问她的电话，怕的是一旦老韩头有什么事，好跟她联系。当时犹犹豫豫，怕人家误解。

那天下午，整楼道里有熏烧的味道，相互问过多次，谁都没有往楼下的老韩头。这样的味道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差不多晚上七点的时候，有人报警，消防车开过来。我们才知道是老韩头家里出事了。消防兵是用铁钳撬开老韩头家的门，我本来处于好奇，下来看看，结果，消防兵一打开门，一股黑烟直冲楼道，把我们都熏回家里。同时，也预料到老韩头的劫数。

这个时候，非常后悔当初没有留下老韩头女儿的手机号。幸好楼里面有人知道老韩头家钟点工的电话。

那天正是我去北京开“两会”的日子，老韩头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与我告别，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死，并不可怕，但要死的有尊严。

吉迪爸送我出门后，正巧遇见老韩头的女婿，他说：大哥，帮帮忙吧，我弄不了。老韩头已经烧得四肢曲卷在一起。吉迪爸和他的女婿硬是把他的肢体展开，用长袍包裹起来。

老韩头一生离不开烟，死后警方的结论是：烟头燃烧了被褥，老韩头却无力自救，直至烤焦身亡。

吉迪那天明显受了不少的刺激，总是追问爷爷怎么样了？我不在家，吉迪爸告诉他，爷爷被接走了。吉迪将信将疑，我回来后，吉迪又问我爷爷怎么样了？我这人实在，直接告诉他，爷爷不在了。吉迪顿时泪流满面，哭着说：我再也不能跟爷爷问好了。

吉迪爸悄悄埋怨我，不该跟孩子说实话，再说孩子胆子小，怕连上下楼都害怕了。吉迪放学回来，又被我看出他哭过的痕迹。以为是孩子在学校受欺负了，一个劲地追问怎么回事儿？吉迪说，想起来楼下的爷爷，又难过的哭了。

面对心地善良的孩子，逼得不爱撒谎的我，只能告诉他，爷爷去他女儿家了，天暖和了就回来了。

吉迪从来都相信妈妈的话，竟然亮着眼睛问：真的？

我说：真的。

只可惜老韩头再也回不来了，他曾经是文化系统的处级干部，至于他过去有何辉煌的业绩，无从知晓，只知死的悲惨，令人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