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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与关盼盼诗事考
白居易知
查其全文如此,无一字涉及关盼盼,故此证伪。
白居易与关盼盼一事,最可信者为白居易与张仲肃之和诗《燕子楼》:
燕子楼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张)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白)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张)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白)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张)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白)
白居易自题诗前小序云:
考白居易于贞元十九年癸未(公元803年)春授校书郎,元和元年丙戌(806)罢校书郎,故宴饮当为公元803至公元806间事,此中“张尚书”者,殆谓张建封之子张愔。考之《旧唐书卷一百四十四 张建封》,得建封卒于德宗贞元十六年(800),未可识居易,而张建封为检校礼部尚书、检校右仆射,建封子愔为检校工部尚书、兵部尚书,父子俱可称“张尚书”,以父张建封盛名,故历代多有谬以张建封宴白居易者,皆误,特此更正,以下不复述。
然此三诗婉切,亦无相逼之语,同僚和诗,唐本常见,不得为逼死证。
逼死一事,唐无书载,始见于明,最早为王世贞之《艳异编》,
《艳异编卷二十七·妓女部二 张建封妓》云: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又云:
北邱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一十年。
又云: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萧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口欲起即潜然。
自从不舞霓裳袖,叠在空箱二十年。
又云: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又赠之绝句云: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盼盼得诗后,怏怏旬日,不食而卒。但吟诗云:“儿童不识冲天物,谩把青泥污雪毫。”
此为后世逼死一事之源,然《艳异编》所录,以张尚书为张建封,诗前小序又多有篡改,斧凿处甚明,其不可信明矣。然《艳异编》一书流传不多,冷僻罕见,不足为闾里传言所本,其为世俗广知者,起于冯梦龙之《警世通言》,见于其第十卷《钱舍人题诗燕子楼》,
其略云:
歌喉请亮,舞态霎姿。调弦成合格新声,品竹作出尘雅韵。琴弹古调,棋刃新图。赋诗琢句,追风雅见于篇中,溺管丹青,夺造化生于笔下。
建封虽闻其才色无双,缘到任之初,未暇召于搏阻之间。忽一日,中书舍人自乐天名居易,自长安宋,宣谕充剩,路过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乐天远来,遂置腐邀饮于公馆,只见:
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瑞脑烟喷宝鸭,香。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绪罗珠翠,列两行粉面梅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捆铺蜀锦,当筵歌拍按红牙。
当时酒至数巡,食供两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于筵前,转袖调弦,独奏一曲,纤手斜拈,轻敲慢按。满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韵爽烦漾。须臾弹彻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与乐天俱喜调韵清雅,视其精神举止,但见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天然,迥出伦辈。回视其余诸妓,粉黛如上。遂吁而问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缓移莲步,向前对曰:“贱妾关盼盼也。”建封喜下白胜,笑谓乐天曰:“彭门乐事,不出于此。”乐天曰:“似此佳人,名达帝都,信非虚也!”建封曰:“诚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诗赠之?”乐天曰:“但恐句拙,反污丽人之美。”盼盼据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质丑陋,敢烦珠玉?若果不以猥贱见弃,是微躯随雅文不朽,岂胜身后之茉哉;”乐天喜其黠慧、遂口吟一绝:
凤拨金翎砌,檀槽后带垂。
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枝。
盼盼拜谢乐天曰:“贱妾之名,喜传于后世,皆舍人所赐也,”于是宾主欢治,尽醉而散。
翌日乐天车马东去。自此建封专宠盼盼,遂于府第之们,择佳地创建一楼,名曰“燕子楼”,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轻车潜往,与盼盼宴饮;交飞玉耸,共理签簧,碑锦相偎,驾主共展,绔窗唱和,指花月为题,绣阎论情,对松笃为誓。歌笑管弦,情爱方浓。不幸彩云易散,皓月难圆。建封染病,盼盼请医调治,服药无效,间卜无灵,转加沉重而死。
子孙护持灵枫,归葬北郎,独弃盼盼于燕子楼中。香消衣被,尘满琴筝,沉沉朱户长商,悄悄翠帘不卷。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妇人,无他计报尚书恩德,请落发为尼,诵佛经资公冥福,尽此一世,誓不再嫁/遂闭户独居,凡十换垦霜,人无见面者。乡党中有好事君子,慕其才貌,怜其孤劳,暗暗通书,以窥其意。盼盼为诗以代京答,前后积三百余首,编缀成隼,名曰《燕子楼集》,楼板流传于世。
忽一日,金风破暑,玉露生凉,雁字横空,镊声喧草。寂寥院字无人,静协于秋色。盼盼倚栏长叹,独言口:“我作之诗,皆诉愁苦,未知他人能晓我意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赋诗寄呈乐天,诉我衷肠,必表我不负张公之德。遂作诗三绝,缄封付老苍头,驰赴西洛,谓白公投下。白乐天得诗,启缄展视,其一曰:
北邮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
因埋冠剑歌尘散,红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适看鸿雁岳阳回,叉睹玄禽送社来。
瑶瑟玉萧无意绪,任从蛛网结成灰。
其三曰:
楼上残灯件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桐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乐天看毕,叹赏良久。意一妓女能守节操如此,岂可齐而不答?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苍头驰归。盼盼接得,折开视之,其一曰:
钢晕罗衫色似烟,一回看着一潜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得几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家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下成灰。
其三曰。
满帘明月满庭霜,被冷香销拂卧床。
燕子楼前清夜雨,秋来只为一人长。
盼盼吟玩久之,虽获驱珠和壁,未足比此诗之美。笑谓侍女曰:“自此之后,方表我一点真心。”正欲藏之筐中,见纸尾淡墨题小字数行,遂复展看,又有诗一首: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盼盼一见此诗,愁锁双眉,泪盈满脸,悲泣哑咽,告侍女曰:“向日尚书身死,我恨不能自缢相随,恐人言张公有随死之妾,使尚书有好色之名,是法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乐天下晓,故作诗相讽。我今不死,谤语未息。”遂和韵一章云:
独宿空楼敛恨眉,身如春后致残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讽道泉台不去随。
书罢掷笔于地,掩面长吁。久之,拭泪告侍女曰:“我无计报公厚德,惟坠楼一死,以表我心,”道罢,纤手紧窘绣袂,玉肌斜靠雕栏,有心报德酬恩,无意愉生苟活,下视高楼,踊跃奋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横夭?”盼盼曰:“一片诚心,人不能表,不死何为?”侍女劝曰,“今损躯报德,此心虽佳,但粉骨碎身,于公何益?且遗老母,使何人侍养?”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诵佛经,祝公冥福。”自此之后,盼盼惟食素饭一盂,闭阁焚香,坐诵佛经。虽比屋未尝见面。久之鬓云懒掠,眉黛情描,倦理宝瑟瑶琴,厌对鸳亥凤枕,不施朱粉,似春归欲谢庐岭梅花;瘦损腰肢,如秋后消疏隋堤杨柳,每遇花辰月夕,感旧悲哀,寝食失常。不幸寝疾,伏枕月杀,速尔不起。老母遂卜吉葬于燕子楼后。
华繁铺陈,故梦龙话本小说之本色也,一仿传奇类,然精巧细微,未可见其真实,适足显其虚假然。梦龙之说虽细致,本事不出王世贞大概,更加斧凿,惟华丽世俗而已。梦龙书中传奇假作者甚多,决不可以史料看,相关可参见鲁迅《病后杂谈》。
另,前书俱无盼盼之姓,皆云“盼盼”,“关”姓,始出于梦龙。
梦龙书虽假,然流传广布,妇孺皆闻,闻者不辨真假,辗转相传,遂至于今。
另有逼死之证,见于《全唐诗》。白居易赠盼盼第四诗见《全唐诗·卷四百三十六·五十五》:
此则本诗也,冯梦龙处为假。
此诗以空幻警世意甚明,即佛家旧语也,按居易习研佛老,偶为一作,亦属平常,非必意在盼盼也,且“张仆射”所指亦未必张愔。
另,张仲素并盼盼诗见于《全唐诗·卷八百零二·一、二、三》:
卷802_1 【燕子楼三首】关盼盼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临殁口吟》)
然
附:
一、燕子楼盼盼一事,因居易诗知名,历来多有述者,苏轼曾有《永遇乐》一首,另《红楼梦》黛玉词云“香残燕子楼”亦本此。然历来通儒大家,言及燕子楼并无一语及殉节等事,盛传是事者率皆稗官野史、闾里戏文之类,亦恕可证之。
二、文中小字原文,率皆网间取来,虽读之,然未及细订错字、别字处,以其于所论无碍也。
三、考证时适阅一事,关乎唐、明际学风、礼仪之嬗变,或可为此文之注脚,然此事余未及细考,不敢言其实在也。
其事云:
张籍写过一首《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诗中“节妇”的行为,在唐代是非常受赞扬的,但后世的腐儒们看来看去,总觉得很别扭。明末的唐汝询就说:“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意思说,这个女人既然要了野男人的珍珠,也是动了心的,因为自己的老公显贵(妾家高楼连苑起)才没有背叛,如果要是穷老公呢?还珠时,还哭了一场,这种女人的贞节,不是岌岌可危吗?另一腐儒(瞿佑)索性将诗改为:“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续还珠吟》)其同乡杨复初读了他这诗,还吹捧说:“心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胡说八道,张籍见了他们这些迂腐之儒,肯定笑倒。到了明代,意思就是,有男人示爱赠珠,就当如受了侮辱一般,“感君缠绵意”?那不成了小淫妇?就算身体没有出轨,思想出轨也不成,要“恨君意”才是。更有人主张应“怒形于色,掷珠痛骂”,当场把野男人送的礼物扔出去。以死殉夫事,极符明人理念,然不符唐人风尚,逼死之事,不符唐人逻辑,而明人往往为之,此似亦可证居易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