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结构的深层解析
黄崇浩
【摘
要】关于《离骚》结构的研究,是一个颇具意义的学术课题。本文认为,通过对《离骚》主人公灵均所历“四重境界”的区分,可以将全篇划分为四大段落。在此基础上分析得出,主人公的心灵历经四大阶段,最终将“心灵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而主人公在“四重境界”的活动,不仅符合形式逻辑的“因果律”,同时也符合辩证逻辑的“否定之否定定律”。但是,《离骚》主人公的情志变化的结局却是“悖反”的,这就使得《离骚》的结构成为一种“两难结构”,一种永远开放的结构:它使《离骚》获得永恒。
【关键词】离骚;结构;四重境界;心灵历程;因果律;否定之否定;悖反结局;两难结构
屈原的杰出代表作《离骚》,蕴含着多少文化信息,使得后学者竞相解说,难以穷尽,同时亦难以定论。关于《离骚》结构的研究,也是如此。例如,学者先是以为《离骚》“言语无端”,“无首无尾”,是为“不可知论”,而后人更以“心理迷狂”解释之。主张分段者,其段数不一,或过粗,或过细,未能中其肯綮。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界才出现若干新的研究成果。近来,潘啸龙先生对这类成果作了较为全面的审视,认为在文章学、楚辞学、民俗学、审美形态学以及抒情学诸角度,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1】[p120-143]
周建忠先生也有专文清理《离骚》的结构研究的历史与现状。【2】[p28-37]
这就使得学者能够比较清楚全面地看到《离骚》结构研究方面的成就,同时,也启发我们,研究远没有完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潘先生书中,曾引录拙文《巫风对<离骚>构思之影响》【3】[p148-160],并将此文的结构分析方式,列为“民俗学”的结构分析的主要例证【1】[p133-136]。但是,拙文当时尚未对《离骚》段落的划分提出具体意见。后来,我将关于《离骚》结构方面的分段问题的意见扼要发表在《论屈辞风格之崇高》一文中【4】[p31-37]。由于是增刊,故学者多未见。这一观点,后来又收入拙著《屈子阳秋》【5】[p418-419],目前流布不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对自己的认识和体会进行了整理,以对《离骚》的段落划分为基础,试图作进一步的探讨,希望能对深化这方面的研究有所裨益。
多重境界的三维示现
关于《离骚》的段落划分,我是主张“四分法”的。
周建忠文所列两种“四分法”例证有二。其一,是清人奚禄诒《楚辞详解》中的分法。其二,是近人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中的分法。其实,就分大段的方式来看,二人实同。因为,他们都是划分如下:第一部分,帝高阳之苗裔兮—岂余心之可惩;第二部分,女媭之婵媛兮—沾余襟之浪浪;第三部分,跪敷衽以陈词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第四部分,索藑茅以筳篿兮—篇末。他们的区别只在于:奚氏再将四大部分分为七段,而胡氏则分为十四节。
我的分法,与奚氏和胡氏并不相同。我只同意第一部分的分法;从第二部分开始,划分方式差别较大。而且我认为,在讨论“四分法”的时候,也没有必要考虑分节多少的因素。合起来看,我的分法是:第一部分:帝高阳之苗裔兮—岂余心之可惩;第二部分,女媭之婵媛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第三部分,索藑茅以筳篿兮—拳局顾而不行;第四部分,乱曰-篇末。
作如此划分,我的考虑主要有两方面。
第一,划分段落的依据是什么?中国诗自来标榜“意境”,如果承认《离骚》是诗,为什么不从“意境”角度来思考其结构问题?可能有人会说“意境”“太小”,无法包罗《离骚》,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境界”的角度来思考?有人可能以为我所说的“境界”来源于王国维所说的“境界”。其实不是。在王国维以前,南宋人李塗有一段话对我启发很大:“作世外文字,须换过境界。《庄子》寓言之类,是空境界文字;灵均《九歌》之类,是鬼境界文字;子瞻《大悲阁记》之类,是佛境界文字;《上清宫辞》之类,是仙境界文字。”【6】[P66-67]
我在这里不打算讨论“意境”与“境界”的异同问题,也不去细究李塗说法是否精确。我只是说,在我的感觉里,“境界”的容量更大,具体说来,就是时间可以更久,空间可以更广,心灵历程可以更漫长。如果只说《离骚》有“意境”,我们必然感觉“不到位”。
那么,我们如何认识《离骚》中的“境界”呢?这种“境界”是不是单一的呢?我在《论屈辞风格之崇高》一文中是这样说的:第一部分写人界冲突;第二部分写天界冲突;第三部分写巫界活动与心理冲突;至于“乱曰”数语,是写自己的归宿—祖灵界的。因此,我们可以就此说《离骚》具有四重“境界”。我若是说《离骚》只有一重“境界”,听者必然感觉仍然“不相应”。
既然《离骚》具有“四重境界”,那么,我们在讨论《离骚》的结构问题时,就不应该罔顾这“四重境界”而凿空。
第二,划分“四重境界”的依据是什么?我们可以先看看前人的一些提法。清人李光地分《离骚》为前后两部分,前半“自述己意”,后半“托意寓言”(《离骚经九歌解义》)。王邦采将《离骚》分为“人境”与“神境”两大部分,外加一个“乱曰”(《离骚汇订》)。这些提法,无疑对我们具有启发性,同时,无疑也有其局限性和错误。澄清误解的关键,在于认清《离骚》中“人物”的身份。
应该说,王邦采提出的“人境”和“神境”的名称是具有创造性的。说“人境”,大约是指“现实社会”,这与第一部分所描写的境界是相符的。所谓“神境”,大约是指“神的社会”,大约与我所说的第二部分所描写的境界是相符的,但是,却并不与我所说的第三部分相符。因为,第三部分中的“人物”灵氛与巫咸,并非神明,而是巫师,就如《卜居》中的郑詹尹一样。上古时期,为了避免“人神杂糅”,需要“绝地天通”,只赋予巫师沟通天地、人神的权利。所以,在楚人的观念里,巫师既非单纯的人,但也不是真神,而是人、神的中间媒介。《国语·楚语下》云:“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所谓既非纯粹的神或人,复又兼具神、人的部分特征,可以充任中介。既然如此,那么,灵氛和巫咸所在的第三部分,就不能算是“神界”,而必须“另立山头”,称为“巫界”。
学者往往将《离骚》之末的“乱曰”视为“附件”置于第三部分末尾,这分明是忽视了“乱曰”的标志性,不承认“乱曰”这一部分的特殊性,从而事实上忽视了它的内涵、作用以及在总体结构中的独立地位。这是不应当的。虽然作者只是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似乎没有“进入”,也没有展开描写,但是,这并不等于“彭咸之所居”在诗人心目中不存在,甚至也不等于在民间传说中不存在。彭咸,是楚人先祖大彭氏的杰出成员,是楚人的“祖灵”,也是诗人的偶像,在《离骚》中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屈原其它作品中则是多次出现。一族的祖灵,往往有一个聚居地。这就是列维-布留尔所说的“每个图腾都与一个明确规定的地区或空间的一部分神秘地联系着。在这个地区中永远栖满了图腾祖先们的精灵。”【7】我把这个地区称为“祖灵界”。主人公选择了“祖灵界”作为自己的归宿,并且最终践行了这一选择,本身就是一个深刻的文化问题,不容忽视。
综而观之,《离骚》包括四重“境界”:人界,神界,巫界,祖灵界。这是按《离骚》中主人公活动的时间顺序来排列。若从空间角度来看,从上而下排列,当是神界,巫界,人界,祖灵界。两个顺序不是同一的,而是交错的。但是,无论如何排列,有一点是一致的,这就是,每一境界,都是三维的,都包括时间、空间以及主人公心灵这三个维度。这一点,毋庸多说,识者自明。
将《离骚》的整体视为四个层面、三个维度的宏大的立体的境界,我想,这应该说是比较符合作品的结构本质的。当然,这种结构的意义还不止此。但是,这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
心灵力量的极度发挥
当着我们将《离骚》整体清晰地划分为“四重境界”之后,回头再看主人公灵均的经历,会得到一个简明的概括:在人界,他是被疏的,被灵修疏远,同时遭受群小伤害;在神界,他依然是被疏的,帝阍拒不开关,天帝不得见,众女不得求;在巫界,他征求大巫的意见之后,反复权衡,终于决定离开楚王,所谓“远逝以自疏”。可是,最后,他复又改变了这一决定,既不回到人界,也不回到神界或巫界,而是选择“祖灵界”作为归宿。这就形成了如下的一张“路线图”:被疏—被疏—自疏—皈依祖灵。
这张“路线图”,与其说是人生的遭遇和经历,不如说是主人公的“心灵历程图”。从人生得失的角度来看,这张“路线图”或者“心灵历程图”,也可以置换为另外的语言。主人公在人界遭遇了失败,在神界再次遭遇了失败;而在选择了“远逝以自疏”之后,他是可能走出困境并获得成功的,他对未来是充满憧憬的,他甚至为此而愉悦。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主动放弃了这“可能的胜利”,或者说主动选择了“最终的失败”,去与另一位也是“主动选择失败”的亡灵为伴。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张图示:遭遇失败—遭遇失败—可能胜利—主动选择失败。
看到这张图示,我们的心灵会产生疑惑甚至震撼。这种“疑惑甚至震撼”的产生,并不一定是因为主人公所遭受的重重挫折与失败,而一定是由于主人公的主动放弃胜利、选择失败。因为,在一般情况下,有谁能主动放弃成功而选择失败?高尔泰说:生命“是一种不能安于守旧而要追求创新的本性,一种不能安于停顿而要追求上进的本性,一种不能安于平庸而要追求变化和多样性的本性,一种不能安于失败而是失败了还要再来的本性。这种本性是生命力的升华,是由历史的积淀了的心理的东西深沉到了生理的水平。”【8】
“不能安于失败而是失败了还要再来”,当然是要求得最后的胜利。然而,《离骚》的主人公灵均却是主动放弃胜利、选择失败;尤其是,他是在经历了多少惨痛的失败之后还这样作的。我们不禁要问,灵均的这种选择,意义何在?
我们想起了黑格尔。
黑格尔曾经对“人”的存在与生命做了这样的解说:生命就是这样一种差异统一的能力,
“他不仅担负多方面的矛盾,而且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实于自己。”【9】[p306]
从字面上看,这段话非常符合《离骚》中的灵均在人界和神界的表现,却似乎未能解释灵均“放弃成功”的行为动机。我们再听黑格尔如何说:“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设立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9】[P154]
请注意其中的“本身设立矛盾”!客观存在的矛盾已经不胜其烦了,何苦还要主动“设立矛盾”?黑格尔又说:“人是在自己制造矛盾,自己克服矛盾。人因为要进步,所以会制造矛盾。”原来,“本身设立矛盾”是“人”进步的需要!
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了,《离骚》主人公灵均除了在人界、神界忍受外界强加于他的种种矛盾之外,他又在巫界假借灵氛和巫咸的不同建议,自己在自己面前“设置”了新的“矛盾”,从而让自己“忍受”更多的“矛盾”!而在最后,他终于“克服”了这客观存在或主观设置的各种矛盾,彻底地显示了“自己的本色”。
黑格尔自然是说的“人”,但是,这“人”必须通过具体的人来体现。《离骚》中的灵均,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杰出典范。我们试将灵均在《离骚》“四重境界”中的“矛盾”历程概括为如下的次序:忍受矛盾,忍受矛盾,设立矛盾,克服矛盾!通过灵均的行动,“人”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展现到极致!
那么,灵均的“自己制造矛盾,自己克服矛盾”,是否实现了什么“进步”呢?回答是肯定的。这就是,他将自己的情感理念凝结升华成为光焰万丈的爱国主义精神,从此成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中不朽的一部分。他放弃了一种“成功”,却又获得了另一种“成功”,一种悲壮的成功。那可以说是更加伟大的“成功”。
《离骚》主人公灵均的“心灵历程”,呈现着显明的“四大阶段”特征,从而反证了《离骚》应该划分为四大段的正确性。
辨证思维的深层驱动
关于文学作品的创作思维方式问题,近世以来争论颇多。有一种意见认为,文学创作的思维方式乃是形象思维,或者情感思维,至于逻辑思维,似乎不适用,甚至不能用。这种将两类思维方式对立起来的看法,在我们分析《离骚》结构的内在联系的时候,显然遭到了质疑和挑战。
在上文的“四重境界”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到,《离骚》主人公灵均的行为具有显明的连贯性。而这种连贯性是包含着某种逻辑的。什么逻辑呢?
我认为,灵均在“四重境界”之间的活动过程,首先是符合形式逻辑中的“因果律”的。具体说来,灵均在人界的失败是“因”,那么,他进入神界寻求支持便是“果”。然而,相对于以后的进入巫界来说,灵均在神界的失败又成为新一轮“因果关系”的“因”,进入巫界寻求出路则成为新的“果”。但是,这种逻辑运动并未到此结束。当着灵均决定放弃“自疏”,也就是不打算听取灵氛的建议之后,他作出了最后的抉择—“将从彭咸之所居”,那么,第三轮“因果关系”形成了:背弃灵氛为“因”,皈依彭咸为“果”。这样一来,《离骚》主人公在“四重境界”之间的活动,就构成了如下的“因果关系链条”:
人界
神界
巫界
祖灵界
灵均行动:
因 ————— 果
因 ————— 果
因 ———— 果
这种“因果关系链条”,三环相套,也就是一种“连环式因果关系”。
如此环环相连的因果关系,在一般的诗歌作品结构中实在罕见,在抒情诗歌中则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但是,问题还不止此。我们知道,形式逻辑关系,尚属事物发展变化的表层关系。辩证逻辑关系,才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深层关系。那么,在《离骚》作者所构建的“四重境界”之间,或者说在主人公的整个行动过程之中,是否存在“辩证逻辑关系”呢?回答依然是肯定的。
“否定之否定”规律,乃是辩证逻辑中的基本规律之一。黑格尔运用系统的观点和方法,提出了“正(肯定)、反(否定)、合(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定律。【10】[p32]
以后,这一定律不断地得到科学的解释与完善。审视《离骚》主人公灵均在“四重境界”之间的“行为逻辑”,我们就会发现,它不仅符合上述的形式逻辑的“因果律”,同时,也符合辩证逻辑的“否定之否定定律”。
我们假设,灵均在人界的“被疏”为A的话,那么,灵均在“神界”的再次“被疏”可以为A’。这两者之间,并非否定关系,而是平行关系。灵均在神界的遭遇,不过是他在人界遭遇的“再现”或“复写”,因为,“人在天上所真正寻找的,乃是自己的倒影,和他那人的世界的秩序”【11】[p62]。但是,灵均在咨询巫界之后,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考虑,这就是“远逝以自疏”。这“自疏”,对于以前的“被疏”而言,无疑是一种“否定”,一种大胆的“否定”。这就出现了“-A”。可以设想,灵均如果真的实现了这种“远逝以自疏”,事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然而,就在灵均陶醉于这“远逝以自疏”的行程的时候,“临睨旧乡”忽然触动了他的潜意识,从而在瞬间改变了这早已深思熟虑的计划,转而选择了皈依祖灵。这是又一次的“否定”,当然是“否定之否定”。这一次的“否定”的结果,用符号表示,就是“+A”。但是,这一次否定的结果,主人公灵均并非回到人界,也不是回到神界,而是即将进入一种全新的境界-祖灵界。所以,这种“否定之否定”的最终结果,不是还原,而是上升,“螺旋式上升”。通过这种“上升”,诗人的灵魂得到最充分的展现。
不仅如此。由于上述的“否定之否定”定律的所起到的决定作用,于是,前述的“连环式因果关系”也被改造成“螺旋型因果关系”,而不仅仅是一种水平或直线延续的因果关系。事实告诉我们,辩证逻辑与形式逻辑并不互相抵触,而是相辅相成,在不同的层次中起着自己的作用。但是,必须指出,在《离骚》的结构安排问题上,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就是“否定之否定”的辩证逻辑。它虽处于深层,却是真正的内驱力。
黑格尔在自传中承认,他创造“正-反-合”的辨证逻辑定律,是得自《易经》的启发。我们则看到,《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就是先哲对“正-反-合”
辨证逻辑定律的形象概括。“一”是“气”,即元气;分而为“二”,是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合而为第三者,即所谓“精气”。精气与元气,似是而非。屈原《天问》中“阴阳三合,何本何化”,正是表明他对道家这一法则的深入思考。【5】[p256-261;264-268]
由于有了这样的哲学背景,屈原在《离骚》的结构的深处运用“否定之否定”法则作为根本,就不是偶然的了。
无论《离骚》中主人公灵均的活动过程是符合“连环”或“螺旋”的“因果律”,还是符合“否定之否定定律”,都反证这首长诗是由四大段落构成的。
情志变化的两难格局
在《离骚》中,我们强烈地感觉到,主人公的情感是起伏波动的。我曾经将《离骚》全篇四大部分再细分为21段,其中人界9段,神界6段,巫界5段,祖灵界1段。然后比较主人公灵均在各个段落中的情感高低,发现高点总共6个,其中人界4个,神界一个,巫界一个。具体的理由此处不容详述。略如下图:
[————人界
——————
] [———神界 —— ]
[——巫界——]
[祖灵界]
段落:1
2 3 4
5 6 7
8 9 1
2 3 4
5 6 1
2 3 4
5
1
高点 ◎-◎
◎
◎
◎ ◎
(扬)
低点:
◎-◎
◎-◎-◎
◎-◎
◎-◎-◎―◎-◎-◎
◎――◎(抑)
情感的高低起伏,自然形成了一条波浪线。总的来看,这条曲线是由高走低,愈走高点愈少,最终归于低点。与此相应,文势也是由此形成掩抑低回的旋律。由此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主人公灵均心灵的压抑与沉重。他仿佛是低吟着一曲悲歌,迈向祖灵聚居的九原。
但是,我们若是转换一个角度,却又会发现一个悖论性的格局。
我们回头一看,当着灵均历尽失败,包括外界强加给他的失败,以及自己主动选择的失败—之后,他却赢得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胜利。如前所分析的那样,他在最后的一轮选择之后,充分地显示了“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彻底地显示了“自己的本色”。他的忠实于“美政理想”的理想精神,他的爱国主义精神,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就是说,当着灵均的情感被压抑到最低点的时候,却又是他的精神品质极度高扬的时候。在此之前,主人公情绪高涨之时,却并不一定是他的精神的高尚之处。例如,他在“远逝以自疏”的途中,“神高驰之邈邈”,但是,这恰好是主人公“本色”几近迷失的时候。可见,他的情绪之高,与精神之低,或者他的情绪之低,与精神之高,自然形成一个对照,构成《离骚》全篇情志变化的一个悖反格局。而最终的结局,从一个角度来看是失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成功。这是一个悖论。亦高亦低,亦成亦败。高低成败混在一起。这些问题,究竟向我们暗示着什么呢?
主人公灵均虽然作出了最后的选择,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提供一个绝对的答案。如果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是“远逝以自疏”,那么,他为什么又半途而废呢?如果他认为“从彭咸之所居”是满意的选择,那么,他的情绪为什么又如此悲哀低沉呢?可见,诗人仍然是处于“两难”之中的,因为,在主人公灵均看来,若是回到朝廷,朝廷实在“无人”与我一同实现“美政”,他们甚至连我的“美政”都不懂,我回去有什么意义呢?若是离开楚国,应聘诸侯,作一番事业,虽然可能成功,但是这会给故国人民带来什么呢?诸侯之中,又有谁配得上与我共为“美政”呢?打个比喻,留在楚国,好似“有地没天”;离开楚国,又好似“有天没地”。所以,灵均选择“从彭咸之所居”,完全是“两难”之外的“第三选择”。通过“第三选择”,他的心灵中的矛盾,虽然似乎得到了“解决”,但绝不是愉快的解决。
于是,我想到,诗人是否给我们设计了一个“两难结构”,或者毋宁说是一个“三难结构”?
当着作者陷于“两难”的时候,他所设置的这种“结构”,也使读者陷入“两难”。两难结构的出现,让读者陷入一种深深的思考。当着列国纷争的时候,读者会对主人公灵均的“爱国”精神给予肯定;当着大一统的年代,读者如司马迁却又说:“以彼其才,游诸侯,何国而不容?”更有文人说道,屈原是“枉死的屈原”。即使在今天,我们的读者,不是仍然围绕着这个问题进行着不倦的讨论么?
能够让人进入两难思考的作品的结构,就是一种永远开放的结构,它就有可能通向永恒和伟大。《离骚》做到了这一点,这应该是它成为不朽作品的理由之一。
二十年前,我在拙文《巫风对<离骚>构思之影响》中提出,“影响《离骚》结构形式的客观因素,主要的还是巫风—巫事活动形式。可以肯定地说,凡是《离骚》内容的转折递进之处,都是以巫事活动形式为关节,从而形成一个悠长的连环。”【3】[p149]
现在回头看这点认识,与我上述关于《离骚》深层结构的几点新看法,是否发生矛盾呢?没有。这些“巫事活动”,既是安排在“《离骚》内容的转折递进之处”,其实也就是安排在“四重境界”的过渡之处,也就是主人公“心灵历程”“四阶段”的“转折之处”。同时,这条“巫事活动”的“连环”,与“连环式因果关系”、“否定之否定”定律二者,在“节奏”上也是基本一致的。
我们看到,《离骚》的结构本身,就是具有丰富意义的。它所显现的思维水平,达到了“道”的境界,“进乎技矣”!它对后世文学的启发是巨大的,影响是深远的。
以上就《离骚》结构的思考提出一些新的看法,不敢自是,希望能引起讨论。
参考文献:
[1]《诗骚艺术与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2]《楚辞层次结构研究—以离骚为例》。《云梦学刊》,2005年第2期。
[3]
1985年中国屈原学会年会论文;《楚辞研究》,齐鲁书社,1988年版。
[4]《黄冈师专学报》,1992年,增刊。
[5] 《屈子阳秋》。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6]《文则·文章精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7] www.xjbl.net,《原始思维·原始人的思维中的集体表象及其神秘的性质》。《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
[8] www.philosophyol.com。《美是自由的象征》。
[9]《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10]《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三联书店,1957年版。
[11]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
附记:
久未登录研读楚辞的文章,甚愧。倏忽之间,端午已临。因将此篇登载于此,以为拜奠。虽属旧文,自称得意。屈平泉下有知,将谓得知音于异代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