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而多气”考
黄崇浩
南朝齐梁时,刘勰论汉末建安之诗文风格,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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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
对于此处“梗概”一词,从来未见确凿的解释,而往往含混言之,意谓犹如“慷慨”。这大约是因为建安时人好言“慷慨”,故学者以为刘勰所说之“梗概”指的是当时人之“慷慨”。此等理解,看起来符合当时的情况,其实似是而非;又与上文“观其时文,雅好慷慨”相重复。故不得不再予考释,以决疑焉。
考之诸书,梗概一词及其训释,并不少见。且列数例于兹:
张衡《东京赋》:“故粗为宾言其梗概如此。”(《文选》卷3
李善注:‘梗概,不纤密,言粗举大纲如此之言也。)
杜笃《论都赋》:“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陈。”(《后汉书·文苑传》李贤注:梗概,犹言粗略也。)
左思《吴都赋》:“若吾子之所传,孟浪之遗言。略举其梗概,而未得其要妙也。”(《文选》卷5李善注曰:“《东京赋》曰:‘粗为宾言其梗概。’梗概,粗言也。”
味之文意,考之注释,均可确信“梗概”词义乃是粗略、不细密。这种情况,并非仅见于辞赋。兹再举数例以明之:
《史记·伯夷传》:“不少概见。”《索隐》:按,概是梗概,谓略也。
《孝经·天子》:“盖天子之孝也。”《疏》引孔《传》云:“盖者,辜较之辞。”刘炫云:“‘辜较,犹梗概也。’孝道既广,此才举其大略也。”
此二例,仍然证明梗概乃是大略之意,不容置疑。扬雄《方言》卷13:“梗,略也”,亦与以上诸例相互发明。
然而,有如下数例,尚需推敲:
袁宏《咏史》: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
《晋纪》:“祖逖梗概有大志。”(《太平御览》卷476《人事部·施惠》引)
《南齐书·柳世隆传》:“姚道和义烈梗概,投袂方隅,风驰电掩。”
这几例中的梗概,若就字面上看,理解为“慷慨”,似乎很合文意和语境,恰好可用作人们将“梗概而多气”之梗概理解为“慷慨”的旁证。但是,上述诸例中的梗概,仍然可以理解为“大略”,即不拘细节之义,犹鸿门宴上樊哙所言“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史记·项羽本纪》)。因此,笔者以为,梗概一词,其义应确定为大略、粗言之意。
这样理解梗概,就必须牵涉到陆机在《文赋》中的“诗缘情而绮靡”的论断。关于缘情,该是说诗歌的创作是由于情感的驱动,换言之,抒情性强是诗歌的特点。但是,刘勰却标举一个“气”字,显然与情相区别。气作为一个概念,包蕴甚广,若就文学批评角度而论,气是指作者的内在精神,风是气的外在发扬。精神充沛俊爽,即所谓“气多”(或曰“气猛”),则显现在作品中的“风”即感染力就强(即“气遒”)。所以,陆机的“情”是和刘勰的气有着区别的。关于绮靡,李善注云:“精妙之言。”陈柱《讲陆士衡<文赋>自记》说得更具体一些:“绮言其文采,靡言其声音。”(《学术世界》第1卷4期)但是,似乎还可再作推敲。盖绮字之义,除了本指平纹底上起花的白色丝织品以外,还有华丽、精美、错综等义项。而靡字,既有华丽之义,复具细密之意。《方言》卷2郭璞注云:“靡,细好也。”《汉书·扬雄传》(上)“靡薜荔而为席”之颜师古注云:“靡,纤密也。”综而观之,绮靡应是指诗歌制作的华丽细密。而刘勰所说的梗概正与绮靡相对立。
根据这一前提,再来阐释“梗概而多气”,将会对刘勰关于建安文学的风格的评价有新的理解。既然这里的“梗概”是粗言大略之意,那么,刘勰就是说:建安文学叙事言情,多是粗言大略,而不是细密委婉。依此论断,观照当时诗文,正相符合!观夫曹操《蒿里行》、曹植《泰山梁父行》诸篇,谓为信然。至于细密之作,唯于王粲《七哀》等篇见之。建安文学的这种“梗概—粗略”风格,正是对汉乐府叙事陈情趋于委婉细密的一种反拨,又与稍后即建安以后(自曹植即肇其始)的“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的诗风相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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