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浓  

又是菊浓的季节，大片大片的菊花开满了山的半坡，嫩黄色的，玉白色的，枣红色的，粉紫色的，就像刚出壳的毛茸茸的小黄鸭，歪歪斜斜钻出懵懂的小脑壳看这惊奇的世界。

菊是属于秋的，是秋里最绚丽的生命，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墨绿色的，还有很多稀有的品种，但他独独喜爱紫菊。半山坡里，那是他的小木屋，屋前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摆满了紫色的菊，团团簇簇。卷着花边的那叫“大紫袍”，清汤挂面的那叫“紫色银针”，绣球儿乱舞的那叫”紫绣球”。伺弄这些菊他像伺弄他的宝贝，冷了端回屋里保暖，晴天抱出屋来暖阳，风里他怕菊儿折断了翅膀，雨里他怕洗去紫色的铅华。他不让他的菊儿打蔫，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委屈，比剜了他的肉还心痛三分。

人们都快遗忘了他的名字，但都知道半坡里那个爱菊的男人，爱菊爱到了极致。有十年光景了，只有孤零零的小木屋伴着他，但他不寂寞，有他的菊儿相伴着。男人话少得可怜，却常常对着他的菊儿喃喃着：菊浓，菊浓。我猜想，那一定是某一朵菊花的名字。

“叔”，看着屋前这偌大的一片空地上火一样燃紫的菊，我欢叫着“叔，我摘几朵回去泡水喝，解秋火”。一回头却看到叔大睁着惊恐的眼神和他伸出的双臂，想要尽力揽护他的菊儿们，就像老母鸡张开的羽翼，护着身子底下的雏鸡，嘴里还兀自喃喃着：菊浓，菊浓。我真恨自己那一刻的唐突，也许是自己亲手栽种的缘故，叔舍不得别人拿去糟蹋罢。但是，在叔打开的话匣子里，我泪飞如雨，终于知道了叔酷爱菊的秘密。

女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菊浓，因为女儿在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来到这世上的，所以就叫了秋里最艳的名字。十年前的那个清秋，带8岁的女儿来这半坡里看菊花。那一年的菊开得真艳，女儿的小手撒开了爸爸的大手，在菊丛里穿来梭去，紫色的上衣，花蝴蝶一般快乐。当女儿的小小身影在视线内再不能及的时候，他才慌了手脚，满山遍野疯了一般呼唤着女儿，女儿一定是躲在菊的深处等他来找，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当他终于带着哭腔央求女儿快快出来的时候，猛听到后山有人大呼“救人”。女儿被从后山的蓄水池里打捞上来的时候，湿漉漉的像一朵失去血色的紫色菊，他只看了一眼便昏了过去。妻子无法承受这天塌地陷的灾难，埋怨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抛下她追随女儿而去。每天每天，他着了魔似的到这山里来寻女儿，那攥过女儿小手的大手还是温热的，女儿的体温还留在他的手心。他不相信女儿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相信只要女儿回来，妻子也会随女儿回到他的身边。

那一年的秋天，他满山遍野地呼唤女儿和妻子的名字，直到深秋的某一天，花儿都已经凋零，他看到半坡里开出了一片紫色的雏菊，那么柔，那么嫩，那么亲，像极了女儿粉嘟嘟的小脸。他知道那一定是女儿听到了他的呼唤，回来陪他了，他泪流满面地搂住女儿的时候，他决定此生就在这儿陪伴女儿。

他独爱紫菊，那是女儿的颜色，紫色菊已经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他培育了紫色菊的各个品种，10年了，每年都有新的品种诞生，他说，女儿的身子长高了，他要为爱美的女儿一年换一身紫色的新衣裳。

如果女儿活着，她今年18岁了，这是我今年培育的“紫绣球”，像18岁的女儿一样亭亭玉立。他说着话的时候，并没有朝着我，像是对着苍穹，又像是自语。

我决定了，今生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她，等女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