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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历史中国人的精神中国文明郑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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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构造性文明与纯粹构造性
现在让我们回到老子的问题上来。我们对于出关前的老子是无知的,对于出 
关后的老子的了解更是一片空白,除了一些宗教性的胡说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出
关后去了那里,干了些什么。不过根据《史记》的记载,老子出关是因为看到周
王室的衰落,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据此推断,出关前老子曾经是一位志士,曾有志
于行其道于天下。也就是说,出关前的老子大概近似于孔子,曾为了他的理想,
为了中国特别是周王室的振兴奋斗过,而以失败告终。我们可以这样悬想关外的
老子:在无穷无尽的沙漠之中,狂风卷起飞沙遮蔽了天空,老子单身只牛,逶迤
在大地一色的沙漠中,悲怆的心境随着那盘旋在大地之间的肃杀风声一起越升越
高。就是说,出关后的老子与流放后的屈原有相同之处,只不过作为一个诗人,
屈原可以放纵自己的感情并把它抒发出来,而老子则把它凝聚于对宇宙和人生的
观照之中。
  
对存在和无限的洞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具有的,但是对人生的悲剧情感却是 
构造性精神一般都具有的能力,它是经过卓绝的创造之后却在这创造之中毁灭掉
自身的痛苦而又壮怀激烈的情感。战国的英雄都是一些悲剧式的英雄,都是光荣
地失败了的英雄,除了野蛮人赢政和流氓刘邦之外,真正的战国英雄(我们的“
战国”观念前后也延续到春秋和楚汉)都是在失败和毁灭中完成创造的英雄。当
商鞅在变法成功之后被车裂的时侯,当韩非饮下他的同学送来的毒酒的时候,当
伍子胥让他的门人在他死后悬其眼于门上以望越人灭吴的时候,当于路宁死而不
愿掉下帽子的时候,当屈原投入汨罗江的时候,当聂政刺敌成功而自己皮面决眼
的时候,当李斯悲叹不能再牵黄犬逐狡兔的时候,当荆柯悲歌易水寒的时候,当
扁鹊为同行刺杀的时候,当项羽在垓下悲歌泣下的时候,当田横的壮士们集体自
刎的时候,这种悲怆而又激越的悲剧情感深深地回荡在中国人的心头,它作为世
界和人生的根本旋律具有一种深刻而巨大的力量。
  
悲剧不是一个新鲜题目,对历史的悲剧性的考察却完全是一个新领域。悲剧 
情感和悲剧直观是与构造性精神本质地联系在一起的,非宗教性与把悲剧英雄作
为英雄在历史上是合一的。在宗教文明中,英雄,特别是人生的英雄是不会与神
共存的,更没有悲剧英雄(至少不把他们当作英雄),而悲剧英雄的出现和升华
完全出现在两个构造性文明中(不要忘了,正是因为古希腊的“悲剧”,悲剧才
成为哲学、艺术和社会生活中一个常见的主题),因为悲剧英雄只是纯粹悲剧性
的体现者,纯粹悲剧性是一种文明构成的基本要素,是构造的自反性的结果,是
构造的超越性的基础。
  
九、什么是纯粹悲剧性
  
悲剧情感产生于对世界的内在旋律的体验,不是每个文明、每个人都有能力 
产生悲剧情感,更不是每个能体验悲剧情感的人都能正确地理解它。在希腊文明
和它的继承人西方文明中,悲剧以一种戏剧形式“悲剧”(以下我们用引号表示
作为戏剧的“悲剧”)集中地,凝缩地表现出来,使悲剧情感实现为表现品,但
也使对悲剧的理解有了外加的成分。希腊和西方对悲剧结构和悲剧体验的分析是
一种把它与戏剧结构和戏剧体验相混同的东西,它们以“悲剧”代替了纯粹悲剧
性,把一些所有戏剧都具有的共同成分当成了悲剧的要素,例如它们把希腊式戏
剧的结构,矛盾的发生、发展和高潮当成了悲剧的结构,把戏剧高潮的一些心理
因素当成了悲剧的因素。荆柯式的悲剧英准并不具有西方“悲剧”人的效果,它
并没有矛盾的发展和悬念,也不是在震撼人心的大毁灭中产生悲剧感:荆柯的悲
剧是在易水河畔就完成了的。知道自己必定在行动中毁灭,知道自己一去不再能
生还,并已知道自己即使也不具有什么意义,荆柯的悲剧情感在萧萧的易水河畔
就已经达到了高潮,对自己命运的悲沧理解,和对命运奋力抗争的壮怀在易水河
畔就完成了,相应地,秦庭上的流血只是一个情节结构的发展,而不是悲剧性本
身的发展,那个情节高潮并不是悲剧情感的高潮,在希腊人“悲剧”中两者是联
系在一起的,而在荆柯式悲剧中它们被有效地分开了。古希腊“悲剧”所具有的
悲壮色彩不一定是属于悲剧的。
  
对纯粹悲剧的理解在很大程度受到了“悲剧”的伤害,其中一个表现是,由 
于不能正确辨识悲剧因素与戏剧因素,我们在很多场合下也不能将悲剧结构与一
般的毁灭与死亡区别开来,不能将悲剧情感与一般的悲哀区分开来。那些并不具
有悲剧感的人往往将悲哀视为悲剧,将死亡与毁灭的主题统统归之于悲剧的形式
,与真正的悲剧的感受相对比,我们总会感觉这是对悲剧的庸俗化,但并不总能
将它们区分开来。
  
世界上每一个事物都有生有死,一个存在的毁灭的结局就蕴含在它的存在之 
中。死亡与毁灭和其它一切存在一样是世界的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并不能从死亡
和毁灭本身产生出悲剧感来,例如在一些世界观里,死亡就是再生,世界的循环
往复的存在以死亡为其中一个环节。在这种理解下,死亡与毁灭具有真正意义上
的积极性。
  
世界上每一个事物都按照它的本性存在下去,并通过将它的本质力量外在化 
于世界之中实现它的价值。当它在创造自我、实现自我时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当
它的本质力量的实现成为造成它自身毁灭的原因时,也就是说,当它自己成为它
自己毁灭的原因,当它在它自己的创造中否定了它自己的时候,它的毁灭才是悲
剧性的。这样的悲剧性毁灭是内在的,同时也是真正悲剧的,即不具有积极意义
的,因为它不成为另一存在的环节,他因此不是真正的、完全的毁灭。
  
最著名也同时是最纯粹的希腊“悲剧”英雄俄狄浦斯就是这样一个悲剧英雄 
,那个伟大正直的公民和国王的毁灭是真正悲剧性的,他的毁灭是他自身造成的
,并且是他为了避免这样一个悲剧结局(所以他远走他方)而造成的,这样一个
富有进取心和英雄气概的人物在奋力抗争命运、创造自我之中将自己既得粉碎,
他自己的悲剧是他自己的本质力量造成的。并且,他的毁灭是一个绝对的毁灭,
没有什么胜利者,也没有什么新人物从他的毁灭中诞生出来。世界只是一个没有
意义的、没有胜利者的空寂的悲剧舞台。
  
在鲁迅小说《药》中,悲剧英雄与其说是悲剧主人公夏瑜不如说是他的救国 
精神。为了他的同胞的解放和振兴,夏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的奋斗的价值
和意义被他为之献出生命的对象所否定:他们不但喝下了他的血,还把他的精神
视作疯狂加以嘲弄。悲剧英雄的全部奋斗和奋斗的全部意义被他为之奋斗的人们
所否定。
  
我们在悲剧中所体验到的情感并不是简单的悲哀和壮烈,而是情感随着自我 
创造中达到自我否定这一结构而形成的自我矛盾的情结,是主体性内部结构的自
相冲突,是对悲剧结构的理解和体验。同时,悲剧的升华感往往也是与失落感联
系在一起的,悲剧英雄自我毁灭的悲剧造成了无胜利者的结局,毁灭不再是生成
的一个环节,而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毁灭,悲剧感就是对绝对毁灭的世界的一种
洞察。
  
每一个存在都有它区别于其他存在的内在规定性,这规定性是它存在的基础 
。而具有主体性的存在是这样一些存在,它们能够一是自身的存在和规定性,并
且能够自我规定从而扩展自我。一个有主体性的存在往往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
,在自我实现中它将它的本质力量实现出来,显现为物化的被造品。或者用存在
主义的术语来说,每一个存在都是先于本质的存在,它能够创造自己的本质从而
规定自身。但是,每一个存在在创造自己的本质的时候在逻辑上就蕴含有创造出
否定自己存在的本质,它的自我创造的规定性有可能导致它自身的毁灭。一个主
体在实现自我时有可能将它自己的生命力量实现为一个异已的。否定自身的对立
物,也就是说,一个主体的自我实现可能就是实现为自我毁灭。这样,自我否定
的悲剧结构就完全可能是世界的本体论结构的一个环节。
  
这样一个本体论的主题以宗教的方式出现于基督教的本体论中。道是上帝的 
一部分,是上帝的生命力量,是上帝规范其创造的理性准则,道实现于上帝所创
造的世界中,世界是上帝用道造的,道就是实现在世界中的规律。价值和理性。
世界上每一个存在都是道的一个具体体现,是道的存在形式。但是当道成肉身来
到它自己之中时,来到它自己的存在形式之中时,却为它自己所否定,道被道的
实现杀害了。道成了它自己的牺牲品。
  
一物异化为它自己的否定力量,在它的存在中形成了它的毁灭,这样一个悲 
剧结构是每一个存在都隐含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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