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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古代汉语,得从字词句学起。字与词,并不等同。字是从形式上说的,一个一个方块汉字;词是从概念上说的,一个完整的概念就是一个词。一个方块字表达一个概念,当然就是一个词;两个字、三个字表达一个概念,也才是一个词。“联绵词”就是两个汉字表达一个概念,两个汉字一个词,两个汉字不得分开解释。过去有人称之为“联绵字”,就是把
这两个字当一个字看待,不分开。
汉字的特点是:多音多义,兼职兼类。多音多义,人人明白;兼职兼类,得单独讲过清楚。另见《汉字的兼职兼类》一文。
这里讲词法。词法就是词的组合规律。懂得词的组合规律,学习古汉语也就不难。
现代汉语双音词多,古代汉语却是单音词为主。而今的双音词,在古语里得看成两个单音词,才能准确理解古语的本义。举例来说:
文献,古语是两个词。文,指文字记载的典籍;献,贤也,贤人也。因为贤人的头脑也存有典籍。读《论语·八無》“文献不足征也”,就不能用今天的“文献”去理解。
目录,古语是两个词。鱼网上的大绳叫纲;下边的许多眼叫目。《春秋繁露》云:目者,编辨其事也。编辨,一一辨别,分条细说,所以叫条目。称条目,对总纲而言。录,是记录、整理、说明之意。
版本,古语是两个词。刘向“一人持本,一人读书”。竹简为书之原本,故呼曰本。简以竹为之,版以木为之。北宋有版因书籍,镂版兴起,才兼言版本。
校雠,古语是两个词。刘向《别录》: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缪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为“雠”。今天的意思是,依据资料对古书校理、改正其错误叫“校雠”。
饥饿,《说文》“饥,饿也。”“饿,饥也。”互训。其实是两个词。郑玄注《诗·衡门》“饥者,不足于食也。”《正字通》:“饿,甚于饥也。”《韩非子·饰邪》有“家有常业,虽饥不饿”之语,区别是明显的。
更改,《说文》互训,细微差别是有的。《淮南子·兵略训》:“夫五指更弹,…万人之更进…”。更弹,交替地弹;更进,交替地前进。突出“更”的持续性。改,指主动改变。改正自己的过错用“改”。《左传》“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突出的是“自改变”。
星辰,见于古籍,今人多误为复词。《管子·四时篇》载“东方曰星…西方曰辰…”,显然不一样。《国语·周语》“辰在斗柄,星在天鼋。”《左传·昭公七年》记:“六物者,岁时日月星辰也。”星与辰,不当连释。
《诗·七月》“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这里的“狐狸”分指两种动物,“狸”是野狸。“狸猫换太子”那个狸猫。看杜甫《无家别》:“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杜甫把狐与狸分得清楚。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的译诗是:“碰头的就只有一些狐狸,嚎叫着,耸着毛向我生气。”这就把两种动物视为了一种动物了。杜甫是说:戍边五年的战士回家,已无家了,家狗变成了野狗,家猫变成了野猫,认不得我了,还对我耸毛嚎叫。杜甫诗里的“狐”,俗称毛狗;“狸”指狸猫。所以应当是指野狗、野猫。战士眼里是无人的“空巷”,处处凄惨的气氛。理解为今天的“狐狸”,与杜甫的本意就相去甚远了。
明白了“单音词为主”,面对具体的合成词,就得拆开来理解。诸如可以、以为、於是、虽然、子女、指示、知道……,如果以今天的双音词去解释,就无法阅读古籍。
与此相反,古语中的联绵词,虽是两个字,确是不能拆开的。如:徘徊、从容、犹豫、仿佛、葡萄……。两个字只代表两个音节,组成一个单纯词,一个概念。
现代汉语的大部分双音词都是经过同义词临时组合这个阶段的。由于汉语的骈对文风,自古就出现大量的同义词连用。清代语言学家称之为“连文同义”。即认识到是同义词连用,就能明白两者意义相同。这对阅读古籍,当然大有用处。
例1,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
按:怨望,同义词连用。最易误解的是“望”字。怨望连文,望怨必同义
例2,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灌夫的字)言。
按:忽忘,同义词连用。最易误解的是“忽”字。忽忘连文,忽忘同义,忽即忘。
汉语词汇中,意义与用法完全相同的,为数不多,叫“等义词”。更多的是意义与用法相近的“近义词”。统称之为同义词。近义词都有细微差别。我们说同义词连用,是取两词义的共同之处。例1,“望”有多义,怨望连文,只取两者共同的“怨恨”之义。
例3,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亟幾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
这里,沟壑、仓廪、府库,都看做同义词连用。彼此的细微差别是明显的。沟壑,沟的本义是田间水道;壑指山谷、坑地。词的本义并不相同。由于词义引申,沟有沟渠、山沟的意义;壑有沟池的意义。取两者共同的“沟池”义,两者就成了同义词。
仓廪连用,都是指收藏粮食的地方,是同义词。细加分析,仓藏谷、廪藏米。
府库连用,都是指存藏财物的地方,是同义词。细加区别,府存文书藏财物、库藏兵器战车。
同义词连用,在没有凝结成一个整体前,词序并不固定,往往可前可後,“家室”或“室家”,“犹尚”或“尚犹”,“人民”或“民人”,“乏困”或“困乏”……都在古籍中出现。
同义词连用,表达共同意义时,取其同义即可;在不表达共同意义时,恰恰需要领会它的细微差别。
德行,看似同义,差别却不可忽视。德指品德,强调的是道德思想方面的修养,虚义;行(读去声)指操行,强调的是行为方面实实在在的具体表现,实义。德行,虚实结合。
《左传·僖公五年》:“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而明德以荐馨香。”“黍稷”指祭祀之物。个别的说,黍是黄黏米,稷是不黏的黍子。从同义词的组合来说,黍是具体的,稷是泛指五谷。具体为实,泛指为虚,还是虚实意义的组合。馨香,同义词。细加区别,馨“香之远闻也”,指远来之香;“香”是近香,具体的。“馨香”还是虚实的组合。
《论语·里仁》: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按:竭心尽力为忠,对别人对上级。忠是恕的积极方面,恕是忠的消极方面。如同“巫医”,医是巫的积极方面,巫是医的消极方面。虽然是同义词,还得注意它的细微差别。
《战国策·楚策》:襄王流四於城阳。按:流,指流动、流亡、奔波,动态的;四,匿也,躲避起来,静态的。一动一静,差别是明显的。笼统解释为“流亡困迫”就不准确。
《史记·项羽本纪》写鸿门宴: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按:诛杀连文,一般理解为“杀了曹无伤”。细想,还是得注意二字的细微差别。《韩非子·内储下》“王因诛夷射而杀之”,“乃诛苌弘而杀之”。王先谦云:诛,责也。《易·蛊疏》云:诛谓兼通责让之罪,非专为诛杀也。《外储说右上》“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与“立诛杀曹无伤”同,当理解为诛而杀之。即先责骂一顿,然后杀了他。
《孟子·梁惠王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裴有饿莩而不知发。按:一般解释“饿莩”是“饿死的人”,太笼统了,并不准确。莩,指因饿而死,无气了;饿,指多日无食,只剩一口气了。裴有饿莩,把饿倒的、饿死的,都包含了,很形象的,也很真实的。
《左传·僖公三十年》:“行李之往来,供其乏困。”按:古人的解释,行而无资曰乏,居而无食曰困。如果从造字的初衷来说,还可以理解得更深刻些。乏,《说文》云:“春秋传曰反正为乏。正,从止一。徙,古文正从一足,足者一止也”。足、止(趾)用于行走,止一,正,不走了,停下来。反正为乏,乏就是走,出门,出远门。《庄子》云:“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就是说,出门得自带干粮。出门不带干粮,没吃的,叫“乏”。
再看困,《说文》云:“故庐也。从木在埒中。”指的是房子。下面是木头桩子,上面用围席盖着。人住里面,不出门的意思。出门没吃叫“乏”,住在家里没吃的,这就叫“困”。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按:忠善,可看做同义词,但差别是有的。忠于心,善其事。也就是安好心,办好事。忠指好心态、好德行,善指能力强、有技能。
《左传·成公二年》载:“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按:朱,朱红,正红色;殷,赤黑色(辞海)。王力主编《古代汉语》注:朱,红色;殷,红中带黑。究竟什么颜色?看了注解还是犯糊涂。这得从词的组合关系分析。朱,红色,这是笼统说,是泛指;殷(yan),殷红,暗红,这是特指。杜甫诗:“内府殷红马脑碗”。
《孟子·梁惠王》载,“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按:《说文》云“斧,斫也;斤,斫木也。”斧是泛指,斤专指砍木头的斧子。“运斤成风”,斤是木匠用的。
《战国策·楚策》载,“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按:《说文》云:“鼐,鼎之绝大者。”可见,鼎是泛指,鼐是特指。泛指,当视为大名;特指,当视为小名。参看“大名冠小名”一文。
同义词连用,往往一个是常见常用的,另一个是冷僻少用的。利用常见意义帮助理解冷僻词的词义,阅读古籍就比较顺当。清代语言学家使用连文同义解决了很多文献中的误释。这正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楚辞·九叹》:“行叩诚而不阿兮,遂见排而逢纷。”王逸注:叩,击也。王念孙以为“叩亦诚也”,“训叩为击,失之”,“重言之则曰叩叩”。叩诚同义,忠诚专一的意思。
《国语》:“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诬国人。”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引证多例,证明“蛊即惑也”,“不必分为二义”。
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七有“两字一义而误解例”,就是以连文同义为说。《诗天保》:“卑尔单厚。”传曰:“单,信也;或曰,单,厚也。”笺云:“单,尽也。”俞按:传笺三说,当以训“厚”为正。单厚一义,犹下文“卑尔多益”,多、益,亦一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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