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余德亨:黄梅的古塔和江心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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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德亨黄梅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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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山寺”这一诗题,不见于上世纪80年代以前任一李白全集及选本。李教授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夜宿山寺》从何而来。就连安徽当塗县大青山李白墓园诗碑廊中《夜宿山寺》末尾注释也是:‘无考’。不知是哪位先生误将李白少作《上楼诗》的内容改作了《夜宿山寺》。由于是通过小学语文教科书出版和传播,这就造成很大范围的以讹传讹,谬说流传,误人子弟,真是太遗憾了。”我由此猜想,江心寺里那块诗碑可能刻于80年代后。
李白《题峰顶寺》题于黄梅峰顶寺的“梁间小榜”,这是没有疑问的。南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八:“舒州峰顶寺有李太白题诗‘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曾子山始见之,不出于集中,恐少作耳。”北宋赵令畤(字德麟)《侯鲭录》:“曾阜蕲州黄梅县令,有峰顶寺,去城百余里,在乱山群峰间,人迹所不到。阜按田偶至其上,梁间小榜,流尘昏晦,乃李白所题诗也,其字亦豪放可爱。”诗句与邵博记载相同。曾阜字子山,“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字子固)的堂弟,做过黄梅县令,也是一段黄梅的佳话。这两本书的价值,历来为学者所肯定,上述记载,如果不见反证,不得不信。
然而,上引两书和李白诗中的峰顶寺,就是江心寺(蔡山寺)吗?光绪县志卷四“山川”内“蔡山”条载:“上有龙王庙、峰顶寺,今俱废。”1985版县志记载蔡山“原有龙王庙、峰顶寺,后废”,又提到支遁“于黄梅蔡山首建顶峰寺”。似乎没有疑问了。
疑问并未完全消除,是由于江心寺所在的蔡山,在黄梅下乡平原上突兀而起,高不过六十米,四周再无他山,哪来的“乱山群峰”?蔡山四周田连阡陌,村舍相望,山不高又不大,怎么会“人迹所不到”?
看到一条资料,叫人更糊涂了。
北宋王得臣《麈史·诗话》载:“南丰曾阜子山尝宰蕲之黄梅,数十里有乌牙山甚高。而上有僧舍,堂宇宏壮。梁间见小诗,曰李太白也,‘夜宿乌牙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布衣李白。’……李集中无之,如安陆石岩寺诗亦不载。”
蔡山在县治南七十里,上有江心寺;乌牙山(即乌崖山、南山)在县治东北六十里,上有乌牙寺(唐长庆元年即821年圆证在此建灵峰寺)。曾阜当县太爷,去过治下一南一北两座寺庙,完全可能,但在相距百余里的两座寺院里都看见了李白文字小异的同一首诗,而且都是在“梁间”看到的,这未免太巧了吧?但是按常理设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一个好事者在一个庙里看到李白的一首诗,把它写到另一座庙的梁上,并且因地制宜地改了寺名,恰巧都被曾阜看到。但设想总不是证据,有待好事者下工夫考证。
乌牙山上的这座庙后来叫灵峰寺是有证据的。《大清一统志》载:灵峰寺在黄梅县东北乌牙山。光绪县志卷五“古迹”中“南乌崖碑”条:乌崖即南山,在县东北五十里,有灵峰院。卷三十五“艺文”中有两首诗,诗题中都有“南山灵峰寺”字样。
灵峰寺(原乌牙寺)和江心寺,哪一个是李白诗中的峰顶寺呢?
有一条材料,对证明两寺哪一座是峰顶寺,都有利又都不利。宋蔡绦《西清诗话》卷中:“蕲州黄梅县峰顶寺,在水中央,环伏万山,人迹所罕到。曾子山阜为令时,因事登其上,见梁间一榜,尘暗粉落,蛛丝蒙罥,几不可读。涤拂之,乃谪仙诗也:‘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世传杨文公初时诗者,误矣。”“在水中央”,与江心寺名相合,也是黄梅下乡湖区风光;“环伏万山,人迹所罕到”,明显说的是上乡山区地貌。但整句“峰顶寺,在水中央,环伏万山”,不可信,因为现在的乌牙山并不在水中央,请教当地人,都说从未看到也没听说乌牙山附近有过天然湖泊,古今县志上也无记载。
各有证据,难下决断。
乌牙寺即峰顶寺的证据:
(1)《麈史》也是一本非常可靠的书,它记载的李白诗中的“乌牙”二字,无论如何扯不到江心寺。
(2)《侯鲭录》中的一句“在乱山群峰间,人迹所不到”,
(3)乌牙寺所在的黄梅东北山区,海拔800米以上,比起海拔几十米的蔡山,无疑离天更近,更有“扪星辰”的感觉。
江心寺即峰顶寺的的证据:
(1)古今县志都记有峰顶寺在蔡山,记灵峰寺处均未提及峰顶寺。光绪县志中涉及江心寺(蔡山寺)诗文除李白那首诗共六篇,提到李白作诗于此的有五篇;涉及灵峰寺诗两首,都没有提到李白和他的诗。
(2)光绪县志卷十四“寺观”“蔡山寺”条载:“在邑西南江畔,古名江心寺。山石镌有李白夜宿江心寺诗句。”刻石应该是比写在纸上更慎重的事吧,可惜现不存,不知其内容,也不知刻于何时。但我在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中看到一段文字,说到李白这首诗的刻石:“世传杨文公方离襁褓,犹未能言,一日,其家人携以登楼,忽自语如成人。因戏问之:‘今日上楼,汝能作诗乎?’即应声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怕惊天上人。’旧见《古今诗话》载此一事,后又见一石刻,乃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题,字画清劲而大,且云布衣李白作。而此又以为杨文公作,何也?岂好事者窃太白之诗,以神文公之事欤,抑亦太白之碑为伪耶?”周紫芝没有说在何处见到石刻,但很可能是在黄梅:李白此诗之石刻不见存在于别处之记载,且周晚年罢居九江三年以上,与黄梅一江之隔。如果周确实是在黄梅见到这块刻石,更有可能是在江心寺见到,因为江心寺就在九江对岸,而乌牙寺距九江百余里。而且我所看到的相关资料都不见乌牙寺有李诗刻石的记载。据此,约1155年(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周紫芝去世)以前,这块石刻就存在了。至于其内容,却应该是“危楼高百尺……”,细读引文可以得出这个结论。(附带说几句:上引周文中“夜宿山寺”四字值得注意。小学语文课本中的《夜宿山寺》,出处可能就是《竹坡诗话》吧?这四个字,诗的内容中没有,周紫芝只可能从那块石刻上看到,揣摩周紫芝所言“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题”的意思,“夜宿山寺”很可能就是诗题。再参之以上引县志所载“李白夜宿江心寺”一句,用“夜宿山寺”做诗题是有根据的。同样,小学语文课本中《夜宿山寺》的内容,也不是没有根据,下引梅雨田诗中“摘星辰”字样也可佐证。看来李德书教授的考辨还需继续。还要说一句,如果周紫芝见到的这块石刻真在黄梅,那么江心寺“摘星楼”不能说无据。)
(3)1985年县志载有清人梅雨田(约1813-1893,同治元年进士)《黄梅竹枝词》,其中一首为:谁从峰顶摘星辰,高语恐惊天上人。今日江心三月寺,夭桃恼乱野花春。这是肯定李白那首诗题于江心寺,还应该注意梅雨田在这首竹枝词后的自注:“《西清诗话》载,谓杨大年诗,又谓为峰顶寺属蕲州,皆非。”这条注表明梅进士是读过《西清诗话》里我上文所引那一段的,看到“峰顶寺,在水中央,环伏万山”这一句,不知为什么不提出异议。可能他觉得峰顶寺就是江心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限于条件,这两个问题,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期待来者。
3.二度梅
我们身后下方那株树,就是二度梅了。大失所望,问在寺中续香的居士,得知我看到过的那株白梅二十几年前已枯死,现在看到的是老干生发出的新枝,还是每年白梅花二度开。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从网上找到两张照片,显示虽是枯树新枝,但一脉生机不绝,一缕香魂依旧高洁。
(网络图片。)
传说这株梅树为东晋高僧支遁(字道林)创建江心寺时手植,距今1600多年。我们下乡时看到的已是清代的再生梅,有资料说高6.7米,树冠6.5米,围径1.1米,与我的印象大致相合。
古梅真的可以再生吗?请教搞园林的朋友,朋友说,梅树的隐芽长寿,易发枝,这也是有古梅存世的原因。再请教,一株古梅的树龄能不能包括再生后的年龄?他说不知道,要我去读梅花专家陈俊愉院士的书。一个多月来,我已经被黄梅的这些问题搞怕了,放又放不下,搞清楚又无能力无时间。陈院士我知道,曾在武大农学院、华农任教,是东湖梅园的奠基人之一,梅园现有他的塑像,在东湖梅花展馆看到过他手书的楹联。“梅花院士”不仅研究梅花,还研究与梅花相关的人文学术,才大如海,我可不敢问津,还是浮皮潦草地了解一下吧。
天涯论坛上有一篇转载的文章《黄冈晋梅》(作者eric_sw)说:1983年3月2日,武汉市园林科学研究所所长王其超将考察晋梅的结果和采摘的花木标本,送工程院院士、北京林业大学教授、中国园艺学会副理事长、梅花专家陈俊愉教授鉴定。初步确定古梅属宫粉树的一个品种,并定名为“蔡山宫粉”。随后,“中国梅花品种图志”协作组对古梅进行了鉴定:一致认为古梅是中国也是世界最长寿的梅树。
蔡山晋梅是世界上最长寿的梅树,而且是一个独特的品种,这不是自我吹嘘,是陈院士和他的团队鉴定的,陈院士可是国际园艺学会梅Prunusmume品种国际登录权威。
但是,有不同的声音,北大陈铁梅教授测定“晋梅”树龄300年(见中科院植物所等主办《生命世界》1992年第6期),看来他是把原木的树龄与再生树区分开的。
我想,还是应该给游客一个结论,如果专家争执不下,不妨把各方意见都介绍给游客,这也是很有兴味的。就算现存这株梅树是清代再生树的再生树又如何?它毕竟是晋梅的直系孙子树。
蔡山晋梅是否支遁所植?说支遁到过黄梅,我怀疑。支遁可是个名人,《高僧传》有传,《世说新语》记载其言行五十多条。他发明“支理”(研讨《庄子·逍遥游》),连心高气傲的王羲之都佩服;他是当时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一,创即色宗;政论、书法、医药学都有造诣。研究其生平有不少资料可参考。虽然光绪县志和清代一些诗文都提到支遁在蔡山建寺植梅,还说到支遁葬于江心寺(85县志载清胡驾生《蔡山寺》诗有“支公骨塔残”句),但翻检《高僧传》、《世说新语》、《晋书》及今合肥师院李正西《支遁评传》(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山东大学王晓毅《支道林生平事迹考》(台湾《中华佛学学报》1995年第8期),还有黄梅籍的汤用彤先生名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均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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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片)
支遁涉足黄梅或周边江西九江、安徽宿松的记载。
支遁既然是高僧,黄梅当地既然有如此久远的传说,浩如烟海的各类古籍、特别是黄梅地方文献应该有所记载,希望能细细搜求。再者,江心寺有1600多年的历史,不会没有一件文物如石碑存世吧?地下勘探、发掘也是应该考虑的。
晋梅上方有一梅花亭,颜色不伦不类,楹联(疏影横斜舒日月,暗香浮动醉乾坤)也不高明,与支遁般若学的大智慧、大胸襟不符。不知何人所撰,系割裂林逋句拼凑而成。林逋那两句“小资”气太浓,难以改造得与支遁的气质、学识契合。
说起蔡山二度梅,五十岁以上的湖北人大多会联想到汉剧大家陈伯华主演的汉剧《二度梅》。实际上蔡山二度梅与此剧剧情无关。汉剧《二度梅》和众多同名的戏曲、鼓词、评书一样,都源于清代通俗小说《二度梅》。这本小说现在所知的最早版本是乾隆四十七年(1782)文富堂刊本,名为《新刻增删二度梅奇说》。如果不是书商故弄玄虚,从书名中“增删”二字看,小说成书年代还要早。小说也就是忠奸争斗背景下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一个情节是佳人忠孝感于天,两天之内后花园梅树两次开花。这个故事,如《红楼梦》所言,“才子佳人等书”“千部共出一套”。但为什么在不可胜数的这类书中,《二度梅》能够发生如此广泛的影响,有那么多的地方戏曲、曲艺改编它?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其原由,我猜想,“二度梅”这个好名目可能是原由之一:中国人爱梅花,地不分南北,一年二度开,就更令人喜爱了;这个词音节和谐,字面雅丽,念起来上口,看起来引人遐思。
蔡山晋梅又叫二度梅始于何时,我没有查到。我疑心与二度梅故事相关,因为这个故事通过各种艺术形式广泛流传,黄梅戏也有此老剧目,“二度梅”三字妇孺皆知,用来称呼晋梅不是很好吗?瞎想瞎说。
4.蔡山江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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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山。网络图片。)
蔡山是江心寺所在的一座小山,它所在的镇以蔡山为名,称蔡山镇。蔡山之“蔡”,在黄梅建置沿革上大大有名。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黄梅县”载:“东晋置南新蔡郡及永兴县……隋开皇初,复曰新蔡。”南新蔡郡的治所就在蔡山镇(《文献通考》“晋武于九江王英布旧城立南新蔡郡”,清《一统志》“九江城在县南七十里,即今之蔡山镇”)。实际上黄梅称蔡的历史还要早,顾书卷五十记:“(河南)上蔡县……故蔡国。楚并其地,谓之上蔡。……应邵曰:九江有下蔡,故此称之。”汉唐学者一般认为,东周时的九江在寻阳(黄梅汉代称寻阳县)境内,即今武穴、黄梅一带。武穴以东至黄梅南部,在古地理上原是九派江流之域。
蔡山之“蔡”,本义是一种野草,后被用来称呼一尺二寸以上、进贡给国君的大龟即元龟。《尚书·禹贡》中说:“九江纳锡(进贡)大龟。”顾书卷七十六:“蔡山,县南五十里,出大龟。《春秋》传大蔡,盖以山得名。”看来蔡山也可以叫做龟山,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大龟山或元龟山。
江心寺有很古老的传说,但可靠的记载我看到的不多。据《复修蔡山江心寺序》碑介绍,此寺建于唐贞观八年(634),1993年蔡山民众集资复修。从江心寺寺名也可以想见,这座寺院的历史确实很古老,因为现在的蔡山和江心寺离长江边十里之遥了。既然叫江心寺,建寺时黄梅境内别无它江,所谓江心定是长江江心。光绪丙子县志载:“江水自广济垅坪下入黄梅界,旧绕蔡山,故山有古江心寺。后积鸿脑洲,江流遂往洲外,蔡山之江渐淤。后又淤新洲,而江遂三分,至封廓洲复合为一,其势皆由北而南。”现在的蔡山江心寺离长江边约十里,其间沧海桑田式的变迁,不是短时期可以完成的。可惜丙子县志没有指示其变迁的年代,“旧绕蔡山”之“旧”、“后积鸿脑洲”之“后”,都是模糊的时间概念,不知到底是何年。如有人仔细考证,应该可以从历史地理上获得此寺所经历的年代。
写到这里,想起从《坛经》中看到的一个故事,大概可以间接地证实一下唐高宗龙朔元年(661)蔡山还在江边
惠能以一首偈子胜过神秀,五祖弘忍决定传衣法于他。法海本《坛经》说:“五祖夜至三更,唤惠能堂内,说《金刚经》。惠能一闻,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法及衣:‘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传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五祖言:‘惠能!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信此间,有人害汝,汝即须速去。’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时便悟。……辞违已了,便发向南。”记录弘忍弟子神会言行的《神会语录》第五五节“第六代唐朝能禅师”记述此事说:“忍大师谓曰:‘我自送汝。’其夜遂至九江驿,当时得船渡江。大师看过江,当夜却归至本山,众人并不知觉。”
有人认为《坛经》和《神会语录》造假,中华书局1983年版《坛经校释》的校释者说:“从江北的湖北黄梅下山,到江南的江西九江,三更出发,当晚即到,这可能吗?”“弘忍不仅当晚送惠能到江边,而且还‘当夜却归至本山’,伪迹尤为显著!”想想也是,我来帮校释者算一算:从黄梅五祖寺到长江边小池镇(江西九江对岸),直线距离约百里,实际走起来会远很多;如九江驿在江南,他们还要坐船过江。“三更发去”,“当夜却归至本山”,三更为子时,就算23点(三更始)出发,次晨5点(五更尽)归山,六十岁的人(弘忍生于601年,此事发生在661年)六个小时赶二百多里路、两次夜渡长江,确实难以置信。
其实,校释者搞错了,九江驿就在江北的黄梅,离五祖寺不足百里。《神会语录》说“其夜遂至九江驿,当时得船渡江。大师看过江”,如果九江驿在江南,还渡(过)什么江?莫非再回江北黄梅?那不是有病?“大师看过江”更叫人糊涂,既然到了江南,弘忍为什么留在江南而看着惠能再回江北?陈卫星先生《<坛经>“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释疑》一文(《江淮论坛》2009年第一期)做了详尽的考证。肯定九江驿在江北,两书中的这两句话就读得非常顺畅,没有疑问。但陈先生没说九江驿在黄梅何处。
九江这一建制地名,唐高祖武德元年(621)后便改称江州。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里不载称“九江’的郡县,倒是在此书“黄梅县”里查到“九江故城,在县南七十里,汉九江王英布所筑”。清《一统志》说“九江城在县南七十里,即今之蔡山镇”。很可能是当时蔡山镇设一驿站,这里是九江故城,便称作九江驿。
《神会语录》说“其夜遂至九江驿,当时得船渡江”,惠昕本《坛经》说“五祖相送,直至九江驿,有一只船子,五祖令惠能上船”,可见九江驿(蔡山镇)就在长江边。在现今黄梅地图上将相距约四里的蔡山镇和蔡山连成一线,与长江的流向相同。粗略地推测,蔡山公元661年即1300多年前尚在长江边。《复修蔡山江心寺序》碑说,唐太宗贞观八年(634)“敕封虢国公尉迟恭督修,始正式成为江心古寺”,不论此说确实与否,就寺名来说,是符合当时地理环境的。
说江心寺是地藏王菩萨第二道场,我听到看到的都是传说。问其由来,黄梅人都会说,地藏菩萨“年年月月住九华,七月三十住蔡山”。民间传说七月三十日是地藏菩萨生日,实际是金乔觉于开元十六年(728)此日成道(据《神僧传》)。
汉传佛教的四大菩萨都没有真实的来历,794年后有一个例外,转世的地藏菩萨实有其人,就是新罗王子金乔觉(696-794)。没听说观音、文殊、普贤有什么第二道场,唯独地藏有。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地藏实有其人,生前到过九华山以外的其他寺庙?黄梅不是传说地藏每年七月三十来蔡山寺吗?这就需要考察一下金乔觉的行踪。自称地藏菩萨第二道场的寺院,除江心寺外,我所知还有六安大华山云峰寺、嵩山大法王寺。记载金乔觉生平、被引用较多的书有唐费冠卿《九华山化城寺记》、《宋高僧传》(此书卷二十有“唐池州九华山化城寺地藏传”,基本源于费文)、《神僧传》,均不见金乔觉涉足此三寺的记载。隋唐时新罗来华船只多泊宁波、长江江口、杭州和山东登州,前三处至九华山,都在千里左右。费文说:“(金乔觉)落发涉海,舍舟而徒,睹兹山于云端,自千里而劲进。”路程大致是符合的。当然,千里也可能是个概数,如从登州上岸,至九华二千里以上。按照费文的说法,金乔觉登岸后直奔九华,那么他从上述四港口直至九华,这三寺都不是必经之地。在九华住下后再去这三处就不大可能了。《神僧传》说:“至江南池州九华山,端坐九子山头七十五载。”费文仅记他下山一次,到山下南陵县请人写经,“自此归山,迹绝人里”。费文比较可靠,他是本地人,此文是将“幼所闻见,谨而录之”。自言作此文“时元和癸巳岁”(813),离金地藏圆寂不到二十年,说不定他还见过这位地藏王。确认地藏来过江心寺,有一丝线索,就是《宋高僧传》说他登岸后“邂逅至池阳”,也就是说当时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卓锡九华前可能漫游到黄梅。我很想找到地藏菩萨与黄梅江心寺的因缘,就是找不到,奈何?
我不信佛,也不懂佛学,但是我非常崇敬这尊大愿地藏菩萨,他发出的弘大誓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从我知道这句话起,直到今天,一想起来就无比地感动,是那种深入心底的感动。地藏的这个大愿书于江心寺山门,九华肉身殿南门横额上也有黎元洪所书的这一句。《复修蔡山江心寺序》碑说“江心古寺……与九华并美,实乃地藏王菩萨第二道场”,想来其中必有缘由,盼立此说者公之于众。
我们去江心寺时,在周边看到几处未竣工的建筑,不见施工人员。路边有一幅规划图,看后知道,此处拟主要按地藏第二道场打造,由蔡山镇政府主持。希望能将地藏第二道场、李白诗、摘星楼、晋梅等宝贵的历史资源交代清楚,让游人信服、赞叹,感觉不虚此一行,但千万不要把真历史弄成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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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规划图,左边将竣工建筑应是地藏殿。尤鄂生摄。)
从江心寺往山上走,看到一座新建筑,题为“甘露梅苑”,观音像高耸,下面一排菩萨塑像,说是观音的三十二化身。这就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了,规划图上没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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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片。)
我猜想,在此建这个,是不是因为九华山有观音峰、观音峰上院?可人家是有故事的。传说地藏在拜经台诵经闭关,观音前来探望,聚首深究佛旨。离时不舍,点一石成一尊女相观音。这里如有这类故事,就应该讲出来,免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白《送蔡山人》诗及其他
蔡山上、江心寺内,凡碑刻、说明词等,都不见李白《送蔡山人》这首诗,我是在1985年《黄梅县志》里看到的,县志把它收入“名胜古迹·蔡山寺”条,置于李白《江心寺》诗(就是那首《夜宿山寺》)后。为什么收在这里,大概县志编者认为,诗题再明白不过了,何况李白来过蔡山,题过诗,传说还在蔡山筑室读书,写下这首诗赠送给蔡山这个地方的某人或某些人甚至所有蔡山人,很正常。初见我很震惊。这首诗好像看过,印象不深,但首联因为经常被人引用,很熟悉: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没想到除《题峰顶寺》外,李白在黄梅还有一首诗,并且是送给黄梅人的!
想想不对,李白诗诗题有“送”字的不少,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送友人”,都是送行、送别的意思,被送者都是具体的某个人,如果“蔡山人”解作蔡山镇之人,“送蔡山人”就不通了。又,李白写诗赠送给某人,虽然“送”有“奉赠”义,但往往用“赠”,如“赠孟浩然”、“赠汪伦”。唐代其他诗人一般也是这样用法,例子举不胜举。南宋杨齐贤注《李翰林集》、元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将李白古近体诗分为十九目(类别),其中有“赠”、“送”二目。中华书局1977年出版的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将古近体诗各卷依上述二书之例分别注明十九目,其中卷十六、十七、十八为“送”目,共100首,都是送行、送别之作,诗题中几乎都有“送”字,《送蔡山人》收在卷十七。
“山人”一词,唐诗诗题中数不胜数,仅李白的诗题里就有王山人、杨山人、范山人、斛斯山人等,唐时山人一般用来称隐士。
蔡山人是否蔡姓隐士?多种李白年谱记载,天宝三年(744)秋至次年夏,李白与高适在河南、山东一带漫游,其间李白留诗《送蔡山人》。北大孙钦善先生所著《高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送蔡山人》注(一)说:“李白亦有同题诗,内容与此诗相合,可知二诗写于同时。……参高、李同作送杨山人入归嵩山诗,盖此诗亦作于天宝四载(七四五)初。时在开封,与李白既同送杨山人归嵩山,又同送蔡山人赴长安。蔡山人,名未详。”
对此诗的误读,还见于多篇网文、博文,始作俑者不知是不是85黄梅县志?
黄梅这片土地,确是佛教历史久远而厚重。东晋以来,多位中印高僧大德莅临,建寺传法。唐代禅宗三位祖师出于此地,自此“天下无寺不禅”,而“禅世门徒发源于东山(五祖寺又名东山寺)”,中国气派的禅宗从此致定其理论体系和组织形式。唐时黄梅“十里三座庙,无路不逢僧”,全县三万人,二万信佛。比起黄梅其他寺院,特别是四祖寺、五祖寺,江心寺名不彰,事不显。但就是这样一座小庙,也有说不尽、值得挖掘的历史积淀。
江心寺正在重建,希望尽可能地把真实的历史展现给世人,不要想当然,也不要戏说,真实的历史自有其魅力,何况现在能够确定的江心寺史迹就很动人。希望能对得起黄梅曾经有过的盛誉:蕲黄禅林甲天下,佛家大事问黄梅,也希望能对得起两位黄梅人:汤用彤和冯文炳。
汤用彤(1893-1964),孔垅人,做过北大校长,哲学史家,其学熔铸古今中外。冯文炳(1901-1967),笔名废名,城关人,现代文学史上以有个性的诗化小说独树一帜,做过北大、吉大教授。值得注意的是,两位虽然术业各有专攻,却都精研佛学,汤先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至今为人称道;冯先生抗战期间回黄梅教书之余写出研究有宗唯识论的《阿赖耶识论》,为争论佛学问题曾与熊十力老拳相向,互扼咽喉。这二位对佛学的兴趣,不会和黄梅这个“小天竺’没有关联吧?
2011年10月-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