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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去买一小摊豆腐请客。老豆腐一摊两块,嫩豆腐一摊三块另添一小角,倒进山
海碗,铺上咸菜,像模像样一碗。
买豆腐。我长到八岁头上,还不知道豆腐这一样“和饭”的滋味。“和饭”是我们
的家乡土话,意思就是城里人说的小菜。直到那年夏天,我跟了妈妈到一百里路外
面的蜜湖桥外婆家里去憩更,做起了外婆心爱的小娇客,这才第一次吃上了豆腐。
蜜湖桥却在山外的平原地带,那儿出门一步路就到处都是河,除了河,还有桥;当
然,船也少不了。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媳妇过门后,在婆婆去世以前还没有正式
当家的那期间,每年都得回娘家憩夏,多则一月、两月,少则十天、八天。我妈妈
成亲时就没了公婆,也就从来享受不到回娘家憩夏的福分。这一年,老天爷特别开
恩,三春时节风调雨顺,山里山外麦子、油菜都是好年成,外婆难得托了个便人带
口信来要妈妈去,妈妈也来了兴趣,终于产生了回娘家憩夏的迫切愿望。这样,我
长到八岁,总算第一次尝到了走外婆家的快乐。
会尽心尽力,真想把手指头也割下来切片放汤给我们吃。虽说因为害上了鼓胀病
回不成娘家的大舅妈老是在大舅舅面前嘀嘀咕咕,表示不大高兴;但每一顿饭桌上,和饭却总是每餐不少于八大碗。因为餐餐都是那么八大碗,给我印象特别深刻,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可以把这八大碗一碗不漏地讲出来。霉克莱梗一碗,霉白菜根一碗,霉干菜一碗,霉咸菜一碗,霉黄瓜一碗[注],新鲜咸芥菜一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一碗,螺蛳一碗。这样丰盛的和饭,老实说,我在家里,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也是吃不到的。尤其是那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和那碗螺蛳,我和我的六岁的弟弟小毛,餐餐都吃得鼻掀嘴歪;再加上餐餐饭碗里盛的都是登场不久的香喷喷的麦粞饭,添了一碗又一碗,也顾不得大舅妈老在那儿对大舅暗暗皱眉头,不塞到喉咙口,我们是决不肯放下竹筷来的。
一句。
草,稻田要壅河泥,猪狗畜生挨了饿也懂得哇哇叫。我倒是不相信贵人生来就成心
饿肚皮!”
去卖力气,没有副好筋骨,谁肯要?除非家里米桶底朝天了,哪能叫他们从小吃口
饭都束手束脚!我九岁那年下田学插秧,一天的腰弯下来,一餐就吃得下半升六谷
饭!穷苦人天天都在田里拼死拼活,孩子的嘴巴都管不上,还图什么!”
口不比年轻小伙于小。
个小外甥难得来作一趟客,天天请他们吃家里的现成和饭,一个铜板也不花,不是
做娘舅的待客的礼数啊!”
更加过意不去啦!”
个做娘舅的样子!”外婆说。
了眼睛找来找去,却找不到意想之中的咸鲞鱼,还不依旧是先前吃惯了的那么八大
碗!后来,靠了我特别的细心和出众的眼力,终于发现那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跟往
常有点儿不同,被成芥菜铺盖着的底下那么些白生生的东西,不像几天来看惯的豆
板的形状。“好,你们娘舅买不到咸誊鱼,特意买了三个铜板豆腐,就请两个小外甥吃豆腐吧。”外婆高高兴兴地说着,立即动手从这碗陌生的和饭碗底里,用筷头挑起了两大块白生生的东西,颤巍巍地夹到我和小毛饭碗上。“小妹,你大哥难得买了豆腐,你就自己动筷头吧。尝尝,尝尝。”外婆对妈妈也客气着。
比我爽气,他已经大声嚷嚷地对妈妈央求着了:“我不要吃豆腐!我要吃咸鲞鱼!”
着不再给小毛吃巴掌。她立即用筷头把小毛饭碗上的那块豆腐卡碎了,挑了一小点
放进自己嘴里,作出了个榜样给小毛看,然后,又挑起一块大点的,硬塞进了小毛
的嘴巴。
便瞪着两只眼睛辨起味来,突然不再做声了。我看他急急忙忙把那块被卡碎了的豆
腐全部执进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吞下肚里去了。
里。才一嚼动,我舌尖立即遇上了一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鲜美的滋味,把我本来已
经相当旺盛的食欲,引得又增添了七八分。虽说由于豆腐是整块的,热气不曾散发,烫得我喉咙头也火辣辣地发痛,但我一下子就感觉到它是我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成芥菜蒸豆板是最好吃的东西了;这一下,才知道原来还有比成芥菜蒸豆板更好吃的东西!
小毛还不住用手摇撼着妈妈的臂膀,暗示着他还要。
蒸豆腐被推到我和小毛面前来了。这样,妈妈还来不及向我们假装生气地瞪第二遍
眼睛,咸菜蒸豆腐已经在我和小毛的你抢我夺之中碗底迅速朝了天。大舅妈出手还
算快,才撩过筷头给坐在桌角里的小表哥争到了两小块。大人们可就谁也不知道这
碗豆腐是咸了还是淡了。直到碗底里只剩下一小汪咸菜卤了,外婆这才郑重其事地
端了过去,用舌尖舔了舔碗沿,然后滴了一半在自己的麦牺饭碗里,还有一半滴进
了大舅妈的麦粞饭碗。
时对大娘舅的花费表示了感谢。
心不下那上面还会出现第二碗豆腐吧。这时候他就满怀热望地对妈妈说:
毛掀动着鼻翼快要哭出声来了,却突然闭上了嘴扑倒身子猛地钻进桌子底下去了……
弟不久前的争夺战中不留意落下的。难得小毛眼尖手快,他及时地在老母鸡的尖喙
边抢了过来,一把抓起就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道:
小毛,等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就再到外婆家来做客吧,还让大娘舅买三个
铜板豆腐请客!好不好?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家来的孩
子啊!”
滴眼泪,扑扑掉到了饭桌上。我吃惊地朝她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双慈祥的眼睛里
早就变得红红的了……
眼泪!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我们临走的时候,出村已
经很远了,外婆还隔着三条河在那儿对我们高声喊:
铜板豆腐请你们!”
老天爷再开恩给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叫人伤心的是,老天爷似乎并不理会我们心
里这个可怜的愿望,却接二连三地做起灾害来了。先是山里做旱灾,又是山外发大
水,接下去蝗虫啦、瘟疫啦什么的也都赶来凑热闹了。我十岁出头的那一年,好不
容易盼来了个好年成,谁知山外大地方的官兵和官兵抢地盘,打起仗来了,你打我,我打你,一打就是好多年,遭殃的自然是老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少地方造了反,官兵就拔出刀来杀老百姓。又过了几年,抗日战争发生了,汉奸、土匪也都纷纷出场做市面,老百姓更是没条生路好找。总之一句话,从我们兄弟两个那年走外婆家好不容易吃上了一碗豆腐以后,二十多个年头一转眼过去了,就是巴不到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太平年月。这样,我妈妈也就没个回娘家憩夏的机缘和心思。她年年都叨念着外婆,年年都想发个心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年年都落空。直到我二十九岁那年夏天,妈妈和爸爸都已相继故世,外婆却突然托了个便人捎来口信,要我们兄弟两个赶快再去走一次外婆家。
可惜我们当时都已经成了三十来岁的人,这方面的愿望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强烈,
那么有吸引力了。小毛早就赶在我前头成了家,养了两个儿子,这一年也正巧是一
个八岁,一个六岁;而且取的奶名也和我们兄弟两个一个样,大的也叫大毛,小的
也叫小毛。小毛就带上了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去,看模样,他是盘算着想让他的两个
儿子也到外婆家里去享受一番我们小时候难得享受到的快乐滋味吧!
在泥墙底脚边多了一排窟窿罢了;但是,人事的变化却大了。原本就害了鼓胀病的
大舅妈早就故世不说,大娘舅也已病死,小表哥又被拉去当兵十年没有音讯,一家
老小眼看着只剩下了老外婆孤孤单单一个人。
七十出了头还年年都照样弯着个腰在田里插秧耘稻。谁知当年春头上却不幸出了个
意外,她在秧田里一个头晕倒下,竟得上了半身不遂的富贵病,只好躺在床上做起
闲手闲脚的福气人来了……
两个依样画葫芦的小外曾孙,皱纹纵横的脸上却露出了半个脸孔的笑。我和小毛正
合计着想把外婆抬到毛竹埭家里去,谁知她老人家突然精神奕奕地做了个手势,意
思是叫我们帮忙从她贴身的小布衫口袋里拿出样什么东西来。
的事。我和小毛一起动手,掏了半天,东西到底给掏出来了,摊开手心一看,原来
竟是三枚被外婆身上的汗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精光锃亮的铜板啊。
枚半枚地积下了这三枚铜板,等着你们来了再买豆腐请你们,哪想到一等就是这二
十多年!今天你们来,就赶快替外婆到塘桥镇上去买一摊豆腐吧!虽说你们如今已
经长大成人了,吃起豆腐来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你抢我夺的了;不过,小毛带来了两
个小外曾孙,这下好!就让两个小外曾孙也尝尝豆腐的滋味吧!”
我、我看你,怔在那儿,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涨价的消息,我们却早就听说的了。那年月里用汪精卫印发的储备票买豆腐——一
小摊豆腐的价,我记得不是五万元就是五千元的了;三个铜板,还想到哪儿去买上
一摊豆腐啊!
两个小外曾孙说话了:
吞吞吐吐地还想说些什
么。他们相互推推挨挨了一阵子,末了还是小的那个先开了口。他用一双乌溜溜的
眼睛紧盯着外太婆,满含热望地问道:
太婆倒也说不上。去问问你爸爸和你大伯伯吧,二十多年前,他们总算尝到过豆腐
的滋味了,他们总该说得上了……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
家来的孩子啊!”
她那一只还不曾瘫痪的手,又要用手心去抹她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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