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传安兄与我(应丁伯刚兄所约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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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传安大概属于那种几十年不打一个电话也没有任何生疏、乍一见面又仿佛昨天还在一起的朋友。
那时我在马影教书,每每早上睁开眼就有强烈的预感传安要来时,传安就真的来了。几乎每周,我也都要找机会去县城见传安。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在凰村,一个仿佛跟普希金有关的地方,他从书柜下面摸出两瓶啤酒来递给我和美清,以酒当茶。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另一所中学,他带学生来中考,属于邂逅性质的。他从操场对面走来,我一下子认出了他。我其实是属于他说过的那种有脸盲症的人,如果离得近,我还不一定认得出他,隔着一个操场,我反而认出他来了。第三次则是在码头边他的小租房里,傍晚的日光涉过水面,油彩一般涂在石钟山的岩壁上,有一种辉煌而颓废的美。那时候好青年都有点颓废,或者说,都有一种颓废美学。传安抱着把吉他靠在门边,长长的手指弄弦,长长的头发遮脸。还有一把吉他是他的夫人晓艳。
我从九江读书回来后,跟他才开始多见面。这时他搬到了大岭脚下的粮站宿舍,于是每次去他家,几乎都见高朋满堂,各路诸侯在座。有打牌的(基本上不看牌),聊天的,也有翻书读书的,且随时可以交叉客串。酒和茶当然必不可少(常有酒杯茶杯倾倒之声),大多数时候是晓艳买菜,传安下厨。那时他们手头并不宽裕,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对付这些隔三岔五的聚会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像寻常夫妻那样在背后怄气争吵了,唯见传安把腊肉炒得桃红李白,盘子里的青菜一根根摆得像梳理过的杨柳。
后来他又去了海南。仿佛在那里掉了什么东西,他要去找回来。又或者,他要确认那东西不是掉在那里。
那段时间,我每次进城,都不免要抬眼望望他家的阳台。有一天(大约已近年关),忽然望见四楼他家的阳台上晒着一只金灿灿的大洋鸡,我大喜过望,赶紧上楼敲门,果然是他回来了。
于是,小县城的文学生活继续。就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一个人拖着块大磁铁在街上走,结果把街两边的铁器都叮叮当当吸了出来。这简直是一个隐喻。一本好书就是一块磁铁,一个好人也是,他走在大街上,两旁的铁器会闻风而动,当他碰到另一块磁铁时,会吸引更多的带磁物体。实际上正是如此,那时我们经常是一个碰到了另一个,然后就走成了一串,走向某个有猪头肉的小酒馆,当然更多的是传安家里。站在他家后窗的阳台上下望,各类车辆疾驰,我不止一次见到忽然有车停住,吐出一个人来,不一会儿,客厅那边就响起了敲门声。那真是文学的时代,青年的时代。不,其实那已经不是文学的时代,也不是青年的时代。
就是在那时,我听传安讲到了《酒吧长谈》,在他的书柜里找到了《日瓦戈医生》和《分成两半的子爵》。那时候,他们的神聊我基本上插不上嘴,唯有倾听。每次从县城回来,我仿佛口袋满满,又若有所失。
如果没有认识传安,我的文字很可能是另一种走向。
我离开湖口的时候,传安刚开始用步步高编程。
那时我常梦见别人来要债,被人追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曾经梦见传安被戴鸭舌帽的人跟踪一样。——其实跟踪你的人根本不会戴什么鸭舌帽让你认出来。
关于湖口,我曾有些矫情和抒情地写道:
湖口是这样一个地方,那边是江北,这边是江南。
湖口还是这样一个地方,这边是鄱阳湖,那边是长江。
在湖口,我喜欢冬天里喝啤酒,夏天里喝白酒。白酒划过喉管的滋味激烈又悠长。
由于各种原因,很多朋友陆续离开了湖口。若干年前,刘伯温曾脚踩江湖聪明万代地用谐音双关取笑过这个小城。我尊敬的一位文学长辈也说,走吧,走吧,湖口是只能装在心里的地方啊。于是我们和湖口洒泪而别。
传安离开湖口算晚的了。他带着一张软盘去了北京,去了在我看来就像电路板一样密布着各种线路及电容电阻的中关村。那里大约就是电脑中国的主板吧。
对于编程,我一窍不通。在九江读书时,看到那些数字和算式我就头晕。而传安两手忙得不亦乐乎,仿佛一个高人在山巅和看不见的东西开战。在这方面,步步高其实是最落后的武器。它类似于小霸王游戏机,要用软盘驱动,还有游戏操纵杆,不同的是可以接在黑白电视机上打字存盘。这东西也有趣味,有一次,我敲进“地球”二字,没想到屏幕剧烈地抖动起来,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我以为它接通了什么神秘的地气,成了宇宙飞船。但传安很快不满足于这个“玩具”了,还是去买了个486或586回来。
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脑学校教书。从没做过电脑专业的学生,却有模有样做起了电脑学校的老师,这种奇迹,大概也只有传安造得出。从这个角度说,电脑的世界里面倒仿佛有一个民国,不拘一格用人才了。不久我到北京出差,见他夹着一个天蓝色的文件包翩然而至,不禁对首都一下子有了亲切之感。
我们找了个地方喝酒,不像是在北京,还像是在湖口。
有一类人,大约永没有确切的时空观念。比如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南昌跟以前在马影有什么不同。估计传安也是这样。我们其实都是生活在自己心脏里的人。
那年我去鲁院待了几个月,很少有人知道或者相信,我去那里不过是为了跟传安喝酒和在电视里看欧冠决赛(那时央视还没有直播,但北京体育可看)。
他的工作,我因为不懂,也就无法想象。只知他后来被一家电脑公司挖走——应该是高薪吧,不然怎么叫挖呢?估计他这么干下去,很快就会成为白领和IT界的精英。传安有天生的磁铁气质而不是铁屑。
但不知怎么的,他还是抛下了中关村,回到文字里来了。他做过短期的出版,最终沉下心来做翻译。大约他终究还是一个离开了文字就找不到归宿的人。这是他的“短板”,却是我们的幸事。
传安真的是那种抽象和具象思维都超常发达的人。周介人曾赞赏过他的诗歌,迟子建发表过他的小说,还有一种文体,传安也是写得飘逸灵动,衣带当风,那就是历史随笔。那时我经常收到文摘类来稿,有一次,拆开一看,竟然是“晓禽”所作,不禁会心一笑。当时这种文体还没有流行,若不是他后来“贪玩”电脑,是完全能为这种文体做贡献的,那现在历史随笔类畅销书单上,就不仅仅是我们熟悉的那几本了(我不甘心,后来还撺掇过他几回)。
好在我依然可以在他的译作里领略到他的笔墨风韵。比如为了译文的恰切和美感,他把一句直译为“爱情像麻疹”改译为“爱情像天花”。我几乎要把它拿来作为一篇小说的标题了。他出版的译著早已过了千万字,以至于湖口城里有一个传说,说传安发明了一种神奇的软件,那东西像个织布机一样,字母从这边进去,漂亮的中文就从那边源源不断地出来。
哈,若真能这样,倒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