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婆娑的精美细节

         -----读贾平凹长篇小说《秦腔》

● 远 洲

我是怀着激动的心情一口气读完《秦腔》的，读后掩卷，余味悠长，似觉不过瘾，于是又一口气读了第二遍。我读的是那么仔细，那么兴奋，我完全被贾氏折服了，被小说中精彩的细节折服了。读完小说，我才真正理解了贾氏在创作过程中的“惊恐”，理解了他所言明的“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的日子”。作为贾平凹故乡的同道，老家又是同一个镇的棣花人，我对小说中的语言颇感亲切，那骨子里的乡音给人以极强的亲和力和穿透力，使用的方言是那么稔熟自然。因此，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感觉作家就坐在我面前说话，那种缓慢的、甚至有点憨态的节奏和表情就呈现在纸面上，冷峻幽默机巧生动细腻传神，我击节叫好，拍案叫绝。尤其是小说里的细节描写，“忽然有忽然无”，来无声去有韵，自始至终引诱着读者，就像一场野火，灭了灭了，一撮干草又被一缕细风点燃得劈啪作响，使红得发蓝的火焰跳跃着重新漫燃开来。

“我回到家里使劲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个捶布石，提了拳头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软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小说一开始就呈现出了诗意的精彩，当疯子引生得知夏风娶了他暗恋中的白雪后，当场就气死过去，被救后，他把心中的痛苦块垒一古脑发泄在捶布石上，把捶布石都打软了，心里还不能释然，盼着有一场地震，盼着大家都成乞丐，他好救白雪，给白雪讨馍吃。这个情节是故事展开的点睛之笔。它预示着疯子引生对白雪的暗恋将是惊心动魄的。

贾平凹是观察生活的能手，凡是视野可以捕捉的景象在他的笔下，三下五下就可以勾画得形象生动，从而一下子触及到事物的本质。“清风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戏楼下，中间有条凳的坐条凳，四边的人都站着，站着的越站越多，就向里挤，挤得中间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条凳上。人脚动弹不了，身子一会儿往左侧，一会儿往右侧，像是五月的麦田，刮了风。”这是清风街人喜爱热闹喜爱秦腔的写照。也是在过去那个特定年代里常见的场面。虽然那次演出没有成功，但引生还是从中得到了一些满足，他在黑影里看见了白雪“两条腿直得很，好像就没有长膝盖。”

在《秦腔》中，我能明显感受到小说在大量调动意象、象征、幻觉、隐喻等诗的表现手法，我知道贾平凹是写过诗的，在细节的处理上运用这些手法，显得是那么得心应手。

“中街的街道热气腾腾，热气是生了根往上长的，往东看去看见街拐弯处东街口牌楼，以及往西看去看见街拐弯处西街口牌楼和牌楼下的武林，都在热气中晃，像是一点一点在融化。”“夏天义是个大个子，黑乎乎站满了堂屋门框，屋里的灯光从身后往外射，黑脸越发显得看不清眉眼。”“和上善喝茶的是妇女委员金莲，两人都脱了鞋，盘脚坐在石凳上，白果树阴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阳从树叶间筛下来，两个人像两只斑点狗。”三个细节，就像三幅现代派画的油画，它的内容是多意性的，色彩是呈现放射状的。在这里，笔墨太多是累赘，戛然而至是境界。

如果说上述细节给人了视觉上的美感，那么下面这一例细节则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疯子引生恋白雪不成，便偷了白雪晾晒的内衣胸罩，遭白家人饱打后，他听见邻居家解板的锯声也在骂他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语：‘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里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笼呀，它们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绿，正直人么，正直的很么，正直得说不成，那正直么，正直得比竹竿还正，正直得比梧桐树还正么！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他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猫都不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为了爱情，引生采取了极端，人们会说他神经不正常，耻笑他。但透过这一愚蠢举动的背面，我的心却在疼痛，惋惜中体会出了爱的忠贞和悲壮惨烈，既然得不到，留其有何用！这种自我阉割举动的本身，其象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是要以残缺来作代价的。

在白雪和夏风的爱情出现裂痕之后，白雪想起她先前的同事，会吹箫的百胜，可百胜死了，白雪手里有他生前赠予的箫。白雪每当看见挂在墙上的箫，睹物思情，她愁了就吹一曲《风竹》，吹了就像风里的竹子在摇。在箫声里白雪似乎听到百胜不安的魂曲，于是她决定给百胜还箫。“白雪没有多想，推开了堂屋门，迎面的柜盖上立着百胜的遗像，百胜在木框子里微笑着，她咬着嘴唇一眼一眼看着走近去，她感觉她是被拉了近去，将箫轻轻横放在了相框前。她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说：百胜，我把箫给你拿来了，我知道你离不得箫的。心里还在说着，门外一只黑色的蝴蝶就飞进来，落在相框上，翅膀闪了闪，便一动不动地伏着，白雪打了个冷噤，腿发软，身子靠住了柜。”庄严、肃穆的景象，再现了活人和死人复杂的内心世界，不仅是惟美的，凄美的，更是象征性的。

贾平凹的幽默是也是大家公认的，那种黑色的幽默就浸淫在《秦腔》的细节中，这幽默让人笑，但笑后又叫人觉得不是滋味。引生 和君亭到水库要求站长放水浇地，迫使站长开闸放水后，他们俩美美地尿了一泡，脸上的肉也由紧张变为松弛，引生睁开了眼，看见君亭双手还端着那东西，说：“你尿尿也摇啊？”君亭骂道：“你狗日的！我没说你，你倒说我了，你摇摇，你也摇摇么！”引生那时才意识到他没那东西了。再就是秦安、新生他们搓麻将被警察捉住，警察搜查引生的身，“上衣口袋里没钱，袖口里没钱，就盯着裤子，说：‘下边呢？’我说：‘下边没了。’我说的是我下边的那根东西没了，他们以为说下边的口袋里没钱了。”书正是乡政府的炊事员，他从耳朵后取下一根“红中华”给夏雨，夏雨误以为书正给自己显派，书正说：“这一根纸烟抵一袋子麦价哩，我能吸得起？今日县上来了领导，领导说我做的饭香，给了我一根。兄弟，哥是伙夫，没啥光彩的，要说这工作好，好在离国家政策近，能常见领导，你瞧，领导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我家的猪也能吃什么，这泔水里一半是剩饭剩菜！”夏天义给引生烧鸡蛋收魂，让引生站在院子门口，“院门口站着一只公鸡，领着三只母鸡，公鸡的双翅扑撒着，走过来的神气像是村干部。”这些就是贾平凹稍不留神就会冒出的幽默，这幽默渗透着作家的感情，流露着作家的观点。

细节的力量是巨大的。时下所谓的“现实主义不能反映现实”的根源在于作家远离了现实生活，在想象中找不到细节的支撑。而贾平凹找到了，他找到了返朴归真的细节，他思想的矿藏总有挖掘不尽的生活素材，并且是那么细致入微。就像老托尔斯泰那样，看见一个农民的后脑勺在抽搐，就能判断出他在哭泣。贾平凹的细节描写读来是那么鲜活、栩栩如生。

“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中兴当了剧团团长，他爹高兴，问引生：“你吃点心呀不？”引生说：“你收的四色礼多，吃哩！”中兴爹就开了板式立柜，柜里放着一包一包礼品，一个盒子里放着咬过一口的点心，给引生，他三个指头捏了一撮点心皮渣放在口里，说：“好吃吧！”

夏天智爱秦腔是爱到了骨子里，下边的细节就足以能够证明。当剧团乐队合奏秦腔曲牌，“夏天智远远地站在斜对面街房台阶上，那家人搬出椅子让他坐，他坐了，眯着眼，手在椅子扶手上拍节奏。赵宏声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夏天智还是没理会，手不拍打了。脚指头还一屈一张地动。”

看到这些，所有关于细节的解释似乎都是多余的了，概念的东西是模糊的，只有形象最具有说服力。在《秦腔》景物细节描写中，精彩的片断随手可翻，举不胜举。

“从屋后门看过去，后院厦房根一排牵牛花蔓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皮往上爬，已经爬上了墙头，一只鸡在那里啄蔓上的花，往上一蹦，啄一口，再往上一蹦，还啄一口。”

夏天智出了书，很是高兴。他家的狗来运和乡政府养的狗赛虎恋爱有了结晶，“来运领了五个小狗在院门口叫，夏天智也笑了，说：‘狗都知道贺喜哩！’就吆吆吆地叫，来运一蹴身子进来了，尾巴乱摆，五个小狗从门槛上往过翻，翻不过，白雪过去帮忙，五个小狗像滚着的五个棉花球儿。”

“这一天，太阳灰着，黑色的云一道一道错落，整个天空像一块被打砸过裂开纹路的玻璃，又像是一张蛛网，太阳是趴在网上的蜘蛛。”

“塬上的路两边都是土塄，土塄上长着柿树，摘过了柿子又开始了落叶，树全变成了黑色。枝柯像无数只手在空中抓。枝柯抓不住空中的云，也抓不住风，风把云像拽布一样拽走了。”

这完全是诗的感觉与表达，是细节化了的诗！

《秦腔》细节的诗意还表现在作家运用幻觉手法，达到了魔幻色彩。

代表传统农耕思想的夏天义，不顾一切地要在七里沟淤地，他的理想就是要把七里沟变成生长粮食的聚宝盆。就在实现这一理想的过程中，他付出了血的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进了七里沟，沟里的雾还罩着，夏天义鼻子呛呛的，打了个喷嚏，雾就在身边水一样地四处流开，看到了那些黑的白的石头，和石头上长着的狼牙刺。夏天义把鸟巢系在了我的那棵树上，然后蹴下身去嘤嘤地学着鸟叫，企图能招引鸟来，但没有鸟来，也没有响应的鸟声，他就拿手抓起像浪一样在树边滚动的雾，抓住了却留不得，伸开五指什么都没有，指头上只冒热气。夏天义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七里沟平平坦坦，好像是淤出了平坦的土地，地里长满了包谷，也长满了水稻，而一畦一畦的地埂上还开了花，大的高的是向日葵，小的矮的是芝麻和黄花菜，有萤火虫就从花间飞了出来。哎呀，萤火虫也是这么大呀！哎，黑了，哎，亮了，亮的是绿光。夏天义猛地怔了一下，看清了那不是萤火虫，是狼的一对眼睛，一只狼就四腿直立着站在那里……”

“你看见过月蚀吗？月蚀是月亮从东边开始，先是黑了一个沿儿，接着黑就往里渗，月亮白白的像一摊水，旱得往瘦里缩，最后，咕咚，月亮掉进了深洞里，一切都是黑的……”

“我正喊着让白雪快跑，我的双脚就离开了地，扶风往上。风是可以扶的，就像你在水里上岸手攀了岸石往上跃，呼地就起来了。风在空中你看不见，你双手乱抓，却能抓住。”“龙卷风的中间居然是白的，就像个大的空心竹竿，它的四壁，应该是空心外有壁，是一道道密密的条纹，用手拍拍，都硬邦邦的。”

这俯拾即是的细节可以说是字字珠玑，令人过目难忘，它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虚幻而真实的世界，它让我想到了《商州初录》中的纯朴琐碎，又想到了《天狗》里的神秘深沉，正是这一股股如涓涓细流般的细节汇聚，才融汇了《秦腔》浑然天成的万千气象；正是这众多细节的支撑，才使《秦腔》这部大书如参天大树一样茂密葱茏，诗意婆娑。

当然，在《秦腔》中的细节描写里，有一些“脏”的细节，“俗”的细节，甚至带有一些“流气”的细节，似乎都是多余的细节，这些细节虽然出自农民的口，来自农村生活的真实，抑或是原生态的东西。但作家应该在取舍时有个度的把握。这一点其实正是不少读者误读贾平凹的原因之一。就像当初读《废都》，多少人只看到了性描写，而没有看到它所反映的中国社会变改初期人们心理颓废，良知泯灭等等现实性的东西。

有本《细节决定成功》的书中说：精美源于细节。这句话更适合于总结《秦腔》。《秦腔》是精美的，是一部称得上史诗性的作品。单就细节而言，把它放在现当代文学经典著作的书架上，也是毫不逊色的。我读《秦腔》，就像在看气功表演，喝功夫茶，看打一套赏心悦目的太极拳，听一曲名家大家的精彩唱段，并不时叫人由衷地为其喝彩叫好；我读《秦腔》，又像是看到了一位农妇艺人，正把面前一笸篮各色的烂布头、烂套子、烂毛线在不知不觉中通过自己手中的剪刀、针头，把它缝合成了一件色彩斑斓的百衲衣。

贾平凹在《秦腔》后记里说：“但现在我倒担心起故乡人如何对待这本书了，既然张狂着要树一块碑子，他们肯让我树吗，认可这块碑子吗？”现在我说，我作为故乡的一位忠实读者，我和我身边的许多读者可以齐声对你回答：你的《秦腔》是一块碑，是块高大的碑、厚重的碑、辉煌的碑、刻凿着许多精彩细节的碑。即使有一点点瑕疵，那也是瑕不掩瑜的。

                     2005年9月25日—26日